他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发生在过去的许多事,想着过去那些对于将来的想象,尽管都曾惴惴不安地想过关于死亡的事,可那道边界总在模糊的时间段里,描述出来或许类似“从现在到永恒之间”,谁也想不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要说不害怕自然是骗人的,当过兵又怎么样,上过战场又怎么样,见惯了尸体,只是那个时候躺在那里失去呼吸的不是自己而已。但一个人的离开总比两个人的死要好。曾有过一小时间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面目可憎,同学、校长、警察……而neill夫妇庇护了他,一直陪伴着他的sa从虚无的仇恨中拯救了他,他感激他们,因为他们他才没有彻底变成自己的敌人,他们给他的已经足够多,从此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让他们失望。
也不知在禁闭室里关了多久,无非是发呆与昏睡,最后被放出去时被走廊里的灯光照得一阵目眩。两个狱警把他架着带回牢房,他头晕眼花地倒在下铺的床上,放风时间结束,与他同房的男人回来见他倒在自己床上,把他拎起来狠狠推到墙上,见他膝盖撞到脏兮兮的马桶发出闷痛的哼声,这才嗤笑着翻身爬上自己的床。
错过了监狱生活的第一夜,这天晚餐时他才发现监狱里也有教堂。此时忏悔会有用吗?上帝真的会宽恕他们吗?他也不知道。食堂的四面墙壁上都悬挂着十字架,犯人们埋头吃着自己餐盘里的东西,丝毫没把它们放在眼里。
因为他的“恶行”,总有些犯人试图给他一点教训。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围住他,说是要把他的脑浆操出来。那画面在他脑中兜兜转转有几分恶心,他总是不说话直接上拳头,右手无力让他经常处于下风,有过几次他已经被按着脱了裤子,腿也被人架了起来,狱警吹着哨子赶来,赶走了生事的犯人们,又大吼着命令他穿好裤子,或是冷眼建议他下次索性不要抵抗。
“你不是喜欢那个吗?”
那个时候他总是很沉默,不再像十六岁那年一拳揍在校长脸上那样想着狠揍这群狱警一顿。
被误解早已是家常便饭,曾经觉得屈辱,所以拼命想把自己塞进正常人的条条框框里,后来发现不行了,龟缩在暗处,却害得sa变得和他一样。
现在不一样了,反正还有一周就要死了,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罪名,愤怒也只是无谓徒劳。
反抗是因为他虽然喜欢和男人做爱,却不是谁都可以。
不是谁都可以。
然而这个道理也不是谁都明白的。
他最后选择了沉默。
距离行刑日还有三天的那个晚上监狱里忽然停电了。监控失灵,屏幕里一片漆黑;电子牢门失效,犯人们从牢房中涌出,争相朝着操场跑去。一片混乱之中,狱警们优先控制住了死囚犯人。两个高大的狱警捏着dean的颈后架着他的胳膊粗鲁地将他往一旁的紧急通道走去。dean挣扎,试图逃出去,擒住他双臂的那几只手却如铁钳般牢固。
他被带到一处通风管道口,其中一个狱警弯腰下去将盖子打开,摘了头顶的帽子催促他赶快进去。
熟悉的声音让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惊愕的视线在漆黑之中努力辨认,对方却焦虑暴躁地一径催促,甚至动手按住他的头强行将他塞进了通风管道里。
迎面而来的是难以辨别与形容的怪味,管道里爬满灰尘与蛛网,现在已经没人催促了,身体却还本能地顺着管道向前爬着。三个人的呼吸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此起彼伏,除此之外,也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了。膝盖偶尔还能撞上一两只慌张跑过的老鼠,第一次被吓了一跳,脑袋撞上头顶的铝皮,后面传来一声“怎么回事”,他吞咽着,没有停下,继续往前,也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风扑上脸颊。带着汗的左手用力推开盖子,他从管道里栽了出去,身后的监狱里警铃大作,头顶不时有打着探照灯的直升机飞过。他伏低身体趴在地上,等后面两人也爬了出来,这才飞快地顺着一旁的落水管攀上墙壁越过铁网。脚踝在落地时因为震动而微微一痛,身后跟上来的人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带他飞奔进对面的树林里,最后被推进一辆崭新的拖车里。
扮作狱警的陌生人迅速脱掉身上的制服扔进一旁的草堆里,套上毫不起眼的外套上了车,发动引擎冲出树林,沿着公路朝州界线飞驰而去。
身边的男人给他扔了一套衣服,自己也脱掉了身上的制服,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脱掉了鞋和长裤,动作迅速。车里弥漫着一股好似大麻的臭味,这气味让他有些想吐,想开窗,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脱掉了身上的囚服,换上了sa带来的衣服。
第七十六章 76
拖车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安静奔驰,在两州交界的界碑处停下,sa推着dean下了车,另一辆不起眼的车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车上下来一个女孩,妆容夸张,双臂上各纹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谢谢。”sa走过去和女孩拥抱了一下。
“我欠你的。”女孩拍了拍sa的肩膀,不再多言,甩下他们二人径自朝着那辆拖车走去。sa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匆忙让dean上车,自己钻进驾驶座,踩下油门,在月色之下顺着公路继续前进。
dean就坐在身边。
sa还没想好自己要对兄长说些什么。
跨出法庭那一刻,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阳光照得他浑身发痛,走进地铁站时这才陡然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哭过。回到事务所,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尽管多数人还是友善的,但他一时也分辨不清他们眼中那些复杂的情绪究竟是同情还是鄙夷。
那天下班之后接到了neill太太的电话。妇人很是担心自己的小儿子,嚅嗫着询问他还好吗。曾经令他备感温暖的声音而今也变成剑与烟尘,他又痛又躁,咬住颊肉,长久地,不说一个字。电话那头的妇人还在自责,说从没发现他和dean之间的事,如果能早些察觉,她不会放任dean那么做的。
“我们会保护你的。”
又一个被蒙骗的人。
sa痛得几乎蜷缩起身体,疲累地靠在沙发上,白天里想到的那些尖刻词汇此时又涌到唇边,他咬牙狠狠吞了回去,最终也只是干巴巴撒了谎。
他告诉养母说自己没事。
他说,一切都过去了。
“对,对,一切都过去了。”
养母重复着他的话,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
晚上躺在床上,双眼直愣愣盯着天花板,摸出手机,也只是困惑为何自己当初没想过录音。后来细细一想,或许dean以前那么坚持总要回他的公寓也是有道理的,毕竟那里才有能让他们所做一切成为“证据”的东西。
dean又骗了他。
dean说过的话是假的,他所有的主动和疯狂也是假的,到现在sa已经分不清dean在他面前还有什么是真的——那颗虚无的责任心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去信任dean,他既不相信dean的承诺,也不敢相信dean的行为,现在的dean剥离皮肉,所剩的不过是一堆谎言堆砌而成的苍白骨架而已。
sa迷茫想着,迷茫地回忆,从他确定爱上dean的那个瞬间开始,少年仓皇的暗恋,小心翼翼地试探,用装可怜博取的一两个甜头;他被拒时的眼泪,不死心的追逐;他惊愕时的第一个吻,躲在房间里的第一次口交;他漫长的等待,成年时那通令人身体发烫的电话;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分离,他得知真相时的愤怒;他们谨小慎微又肆无忌惮的幽会,心生间隙时的愁肠百结;被捕时的错愕恐惧,被释放时的心碎欲绝——
直到此时,sa这才突然醒悟过来,已经没有所谓的“能不能再”了,法官宣判了dean的命运,他甚至连不去信任dean的机会都失去了。
身体猛地一震,腾然起身,惊恐凉水般漫过心脏咽喉,漫过嘴唇鼻尖,他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指尖陡然窜过麻痹般的疼痛。
上一次如此真真切切担心着自己即将失去dean还是七岁的时候,他们躺在收容所的高低床上,dean从上铺探出一颗脑袋,问他要是自己不见了他会不会去找他。sa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的心急如焚,七岁的男孩不知道dean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他,他以为dean真的要走了,急得说话都结巴了,爬起来恨不得能拽住哥哥的胳膊不让他走。
其后的十八年里虽然不算一帆风顺,有过分离,但最终dean也还是回来了。关于死亡的问题他们都想过,却不敢想得太过深入,毕竟谁也不愿把自己和爱人同最可怕的噩运联系到一起。
他没有。
可是dean却那么做了。
仿佛从一开始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处心积虑伪装了那么久。
他不知道dean在说“我爱你”的时候脑子里会想些什么,也不知道dean骑在他身上时心里会有什么,他分不清dean说过的那些话里哪些真哪些假,哪些是他苦心孤诣,哪些是他脱口而出。甚至他们每晚的通话,叫着对方的名字在自己手中高潮,sa无数次想象过那时dean的样子,想象他发红的眼皮和鼻尖,想象他湿润的舌尖和嘴唇,现在想来,或许不在他面前的dean也用不着那样的伪装,对dean而言,也轻松不少。
sa不愿相信这是真相。
前一天夜里他还在脑中拼命地寻找证据证明dean还是爱他的,拼命地从记忆中拣出线索串联,想告诉自己过去那么多年里感知到的爱意都是真的,不是谎,也不是错觉。
可如果那都是真的,为什么dean还拼命地想把他往另一个人身边推,为什么他从不曾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嫉妒,还拼命说服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还说当初的不拒绝只是不忍心。
这是sa此生听过的最可笑的一个词。
于是这样不忍心的dean在他身边熬了十年,最终所有的处心积虑都派上了用场,做了卑琐的英雄,也满足了弟弟,最后了却了一个兄长的责任心与保护欲,求仁得仁。
sa知道dean不会要求谁去感激他。
他也不会感激dean。
他只是愤怒。
只是痛恨。
眩晕。
耳鸣。
心脏痛到近乎失去知觉。
坐在床上的sa将脸深深埋进双掌之间。
他会失去dean。
dean要离开他,而这一次他似乎去哪里都找不回兄长。
从七岁到二十五岁,懵懵懂懂,诚惶诚恐,这一次终于用不着害怕了,却只是哭泣。
翌日刚到事务所就被老板叫去了办公室。老板告诉他说尽管大家都很同情他的遭遇,但关于他的这个案子让事务所的许多合作伙伴感到不安,为了事务所的发展,他们只能将他辞退。
对方一再表达对他能力的赞赏与遭遇的同情,显得身不由己,他没有争辩,安静地接受了。收拾东西的时候时常能感受到来自jessica的视线,最后也是她送他下楼的。走到大楼门口,女孩踮脚拥抱了他一下,他笑着说了一句“谢谢”,转身离开。
被辞退这件事他没有告诉养父母,只是一个人安静回到公寓,看了看客厅里的家具,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又数了数里面剩下的食物,最后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就算没有被辞退他也会辞职。
dean就要死了,他不可能还若无其事地坐在那样的办公室里当他的律师打他的官司。
接电话的是个年逾五旬的男人,英语中带着浓重的拉美口音。sa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说他需要帮助。
“你救了我的女儿,不管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尽一切帮助你。”
“谢谢,”他说,盯着冰箱里一块放了好几天的黄油怔怔发呆,“这次以后我不会再联系你了——我要帮一个人越狱。”
于是对方帮他在监狱里找到了牵线人,买通了狱警与里面的电工,还为他提供了两辆车。他猜对方肯定也知道他要去监狱里救谁,就像他敢肯定对方也知道过去他从他那里弄来润滑剂是做什么的。但男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出发去监狱之前还给了他一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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