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77
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了近六个小时。
dean最后想到的竟是neill先生送给他的那辆ipa。
这辆车里弥漫着陌生的气味,身下的皮椅是陌生的触感,车窗缝隙里塞满灰尘,dean有些恍惚——恍如隔世。上了这条公路他还没说一句话,只是刚刚开了口,短促的音节从喉间涌到舌尖,来不及成型为词汇,开车的sa硬生生从唇齿之间挤出一句“没门”。
就像sa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
——是的,sa应该知道的。
现在转头把他再塞回监狱的话还不算太迟,sa开车离开,就能一切如常。
右肋很痛。自从进了监狱,每天的自由活动和在食堂里进餐、乃至洗澡的时间都成了他得时刻提防自己被按住强奸的危险时刻。州里所有的死囚犯人全都关在那个监狱里,但因为乱伦和诱奸未成年人入狱的现在只有他一个。贩过毒的,杀过人的,走私者,蛇头,监狱里什么人都有,所有人都认定他该死,并且跃跃欲试地想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右边的一根肋骨是在四天前被人踩断的,唯一幸运的只有断骨没有戳刺进肺里。他被抬去医院的时候还想着距离行刑之日也只剩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了,这点幸运算不上什么,微末之中的微末,气胸也好,内出血也好,绞刑也好,殊途同归。
几小时前爬管道的时候居然没能感觉到疼痛,或许是太紧张太痛,分泌的内啡肽让他感到舒适。
现在不一样了,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没能痊愈的肋骨就开始痛,冷汗蜿蜒的颈后,身边的sa冷着一张脸,他心跳得很快,嘴唇又一次张开,sa仍是那句冷冰冰的“没门”。
疼痛让dean不自觉地缩进了椅子里,左手悄悄护着断过的肋骨,脸色惨白得与头顶的白月光如出一辙。斜眼瞥向窗外,秋草尖上已经泛出了颓唐的枯黄,他不知自己在这深夜里是如何看清的,又抬眼看向天空,月光惨淡,或许一切所见只是幻觉。
“在这里放我下去,sa。”
他终于再次开口了,无视弟弟冰冷的态度与他说了三遍都不肯变一变的拒绝之词,吐词清晰,要求简明。
sa绷着脸不说话,示威般将油门一踩到底。
后来车里只剩从窗外灌进来的风声,连他们的呼吸声都模糊不清。dean微微蜷起身子靠着椅背,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这沉默,只觉得难受极了。天空在他们漫无目的的奔碌之中渐渐变亮,利刃般的朝阳撕开桃红色的云霞,照射在覆盖着薄薄一层灰尘的前盖上,刺目的光让dean下意识眯起眼睛。
然后他偷偷看了一眼sa。
和十天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没什么两样,眉头还是那么皱着,双眼凹陷,下巴上生着杂乱的胡茬。dean的心脏毫无来由地抽动了一下,闷痛甚至盖过了肋骨上的痛楚。昨晚从监狱里爬出来再见他时明明只有错愕惊诧的,历经了听着风声数秋草的这几个小时,绷紧了下巴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每多看一眼心痛就更多一分,他不知再这么继续偷偷凝视下去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哭出来。
“放我下去。”他也分辨不清那痛究竟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愧疚,只是陡然想起昨夜一瞥心中还是有愤怒的,想不通在这几小时的沉默里,怎么它们就这样散去,最后就剩下一丝忧心忡忡的无地自容,“say。”
sa仍是不理会他,大概也只是听出他语气里无奈的哀求,眼睛忍不住眨了眨,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放我下去。”
“你可以跳车,我不会拦——”sa一句话还没说完,耳边陡然掠过轰鸣风声,余光瞥见没系安全带的dean居然真的打开了车门,一时惊愕,下意识伸过手拽住兄长的胳膊,踩下刹车,打着方向盘匆忙将车停在了路边。
扭曲的刹车痕在刺耳的刹车声中终于终止于车停下的地方,惊魂未定的sa在惯性的作用下险些撞上了方向盘。他喘息着扭头怒视dean,dean也转过头看向他,眼中分明也有几分恼怒。
“你疯了吗!”sa气得低声咆哮,抓着dean的那只手发着抖,握得死死的,不敢有丝毫放松。
“这他妈不是我该说的话吗?”dean瞪起眼睛,在疼痛中竭力忍住佝偻身体的冲动,“你他妈是怎么想的?帮我越狱?你疯了吗!”
“我没疯。”sa咬咬牙,倾身过去拉过dean那边的安全带,正要扣上,忽然察觉到dean的异常。dean的脸色白得太不正常,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因为慌张和害怕,还有那些冷汗也是,他没有太过在意,但此刻他忽然发现dean的身体正不自然地蜷缩着,左手横过腹部好似在护着某个地方。
“你怎么了?”虽然还在生气,却还是忍不住关心dean,这让sa的眉梢一时压得更低了,好似愤怒的对象暂时从dean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准备帮dean越狱的这几天里几乎没睡过一场好觉。
他睡不着。
说不担心不害怕都是假的,可想到就算失败了也不过是和dean一起死,心中竟又升起怪异的欣慰——就算知道dean从头到尾都是在骗他,把迁就做成了一场戏,连那些热切都是装出来的,告白也是假的,可自己居然还深爱着dean,舍不得把那些欺骗从记忆中驱除,抱着它们伤心透顶——他爱dean,爱到愿意为他死,爱到愿意和他一起死。
但他不想让dean死去,死亡总归是可怕的,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救dean出来。
那日庭审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每个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些证人的证词与证据,dean最后说他是自愿的,一句真话被曲解成恬不知耻的自我辩解,想到这个sa就恨不得大哭一场。
直到他真的又一次见到了dean,真的在黑暗之中抓住了dean,真的救出了他,思念之中居然还带着一丝厌恶与怨恨,他发现自己也是真的没办法原谅dean,没办法接受dean的所为,更糟糕的是,谎言盘旋脑中,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相信dean的一言一行。
爱意在,恨意也在,对dean默默扛下一切的愤怒也在,它们纠缠在一起,繁复若缠结丛生的藤蔓植物,顺着他的身体攀爬,枝繁叶茂,将他没顶。
热切的胸膛不知为何一瞬就冷透了,空落落地疼,不语疾驰的几小时里,茫然极了,没有目标,没有终点,甚至想不到今后还要怎么同dean相处。
自然是不能放他走的,不能留他一个人独处。sa从不知道厌恶着一个人的同时仍能那么爱他,不信任着一个人的同时仍期待着对方能做些什么讨自己欢心,那一刻,他竟绝望地想道,或许dean的目的也达到了,他不正常的人生终于被纠正,不会再对自己的哥哥存有一丝一毫不切实际的念想。
千辛万苦,原来终点就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起点。
sa将这一切的责任都归咎到dean身上。
甚至不愿再同他多说一句话。
可此时看到dean苍白的脸与佝偻的身体,担忧与疼痛循着惯性从血液中渗出,身体已经自发地靠过去,一手拂开dean死都不肯移开的左手,另一只手试探地按在了他的肋骨上。
尽管dean没有发出任何与疼痛有关的声音,但他轻颤的身体与闪避的动作也印证了sa的猜想。想到dean对自己的隐瞒也早已是家常便饭,不觉自嘲地苦笑,手指离开兄长的身体,不再费心为他系上安全带,sa上了安全锁,默不作声地又一次发动了引擎。
“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发现是我帮你越狱的,现在放你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再次开口的时候,那些尖锐与愤懑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近乎死寂与麻木的平和,“我不会让你离开的,也不可能让你去死……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也不用再骗我,不用再迁就我,做我哥哥就好了。”
或许作为哥哥的dean还值得他去尝试着信任。
第七十八章 78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这句话让dean的身体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扭过头,带着星点浑浊的双眼中混杂着震惊与仓皇,在随后漫长的凝视里一点一点破碎造就成静谧无声的悲哀。他为sa设想过无数种将来,甚至暗暗担心过他会像harry fallg那样,只是想起neill夫妇心中才稍有安慰,思忖着弟弟一定不会抛下他们。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sa会铤而走险把他从监狱里救了出来。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心中蓦地闪过一阵揪痛,左手狠狠抓住衣襟,呼吸从喉咙里带出一声一声喑哑的嘶嘶声,他感到呼吸困难,眼角疼痛,想破口大骂,又想抱住他的弟弟放声痛哭。
可这样的早晨里,他什么都不能做。秋草的枯黄颜色在视线的最边缘流星般划过,风将睫毛吹进了眼睛里,他伸手去揉,越揉越痛越揉越涩,最后索性放下手来,哀求似的让sa回去。
他说那里还有他喜欢的工作,还有他的家人,那里还有他未来的生活,而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被解雇了。”
第一天里他还觉得愤懑不平,觉得可笑,到第二天就平静下来了。在老板看来,发生在他身上的当然属于丑闻,他知道那是事实,没有争论也没有辩解。后来也回家了一趟,neill太太一直很憔悴,见到他回去了,从拥抱过后就开始哭,说了许许多多自责的话。
那些dean不爱听的,sa统统都隐瞒了下来,只说他把自己仅有的那点资产都给了neill夫妇,还额外为他们买了两份保险。
“‘那里’不再有我想要的,‘这里’才有。”sa很平静,“如果哪天你不见了,我就去自首。”他说着,也朝dean这边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残存的酸涩与痛,可更多的仍是愤怒过后的枯寂,“我只想和你一起,六岁开始就只有这一个心愿,从没变过,你活着,我就活着。”
他顿了顿,后面还有半句。可停歇之后,看着dean屏住呼吸紧张的样子,又觉得难过,便不再开口。
他不在乎曾经的同事怎么看他,不在乎邻居们怎么看他,也不在乎neill夫妇怎么看他,甚至——他也不在乎dean怎么看他了,只想这么开着车,一直逃下去,dean坐在他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也算某种自私,可他已经谁都不在乎了,自私一点又怕什么呢?dean一意孤行地毁掉了自己,他不过是有样学样,毕竟他们之间的爱从一开始就不能被称作救赎,而是毁灭。
sa眨了眨眼睛。
不,他们之间并没有那种爱。
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这么算起来,从一开始他就是自私的那个,那就让他有始有终地继续下去吧。
sa的话以及其中的暗示让dean在错愕与负疚之余只觉得疼痛难当。他从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每一件事都经过深思熟虑,每一言每一行他都考虑过后果,计较过如何才能将sa从他们的罪名里摘出去。可如今他所有的苦心孤诣都成了徒劳,sa的行为与决心像一记耳光扇在脸上,最初的愤怒早已散去,现在的他只感到难堪与羞愧。
他把sa带进了地狱。
后来车里又只剩下空寂的风声,温度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逐渐攀升。弥漫于骨骼脏器之间的疼痛蚕丝般被剥离,又被一只手抖抖索索地缠在了心上。
不说,不听,不闻,不问。
午后sa把车开进了一家汽车旅馆的院子,开房用的信用卡是假的,他从旅行袋里掏出一部新的手机塞给dean,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
dean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了新闻里,fbi高价悬赏越狱死囚的的线索。与他一同出现在画面里的是sa,证件照上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如今却一样是通缉犯了,dean坐在沙发上听着新闻,不敢扭头看弟弟的表情。
越狱后的第一个夜晚谁也没能入睡,门外星点的响动都能将他们惊醒。sa把枪塞给了dean,说他自己用不着。dean就睡在靠近房门的那张床上,闭起眼睛的同时左手也探进枕头下面握着枪,但他不确定有人破门而入时他是不是真的能狠下心扣下扳机。
清晨里相继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短暂补眠之后他们又离开旅馆匆匆上路。肋骨未愈的dean行动起来还有些吃力,sa把他扶上车,一手抓上他的腰时不免有些恍惚,好像低下头就能和自己最心爱的哥哥接吻似的。嘈杂的呼吸声在耳畔起伏,他扶着dean坐好,手从他身上离开,恋恋不舍。
开车时不知为何想到了十四岁那年的暑假,海鸟的叫声总是出现在梦里,他躲在一片蝉鸣里默默收拾自己的眼泪和破碎的心,对面房间的门总是闭得紧紧的,像极了一口回绝他的兄长。
那时的少年只是全心全意希望得到dean,不计得失,不计后果,十二年后的此时此刻,尝遍了他自以为是的欢欣与甜蜜,想一想,原来什么都没得到。大梦一场,海鸟远去,蝉鸣里的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傍晚的时候去便利店补给水和食物时,dean发现站在收银台那边正在打电话的店员神色有些异常。男人手里压着一份今天的报纸,一边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一边紧张地朝他们这边张望。dean忽然大步冲过去,抢过电话砸到墙上,又一把掀了收银台。他拉过男人把他的头用力按在桌上,大喊一声弟弟的名字,捂着疼痛的右肋冲出了便利店。
慌张关上车门,颤抖的手握着钥匙插了几次都插不进孔里,sa少见地骂了一句脏话,却怎么都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一只手慌忙覆上,指尖泛着冰凉的温度,dean用手指顶着钥匙前端,终于帮弟弟把钥匙插了进去,他转动手腕,sa的手从他掌中滑出,换挡,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
一路飞驰过无数个路标,谁也来不及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本能地循着道路延伸的方向一径向前。城市裹挟在灰尘里被他们甩出身后好远,可他们不敢回头亦不敢停下来,如同他们的身体不敢停止战栗,如同鼻腔不敢停止喘息,绷紧的头皮像一张网紧紧箍在骨头上,汗水丛生,风声擦过耳际,在隆隆心跳声中被扩大成蜂群来袭般的嗡鸣。
黑夜来得毫无征兆,像天空陷落,万千星辰全都压在了这辆毫不起眼的车上。最后出现在东边天空里的下弦月黯淡无光,好似一张冷淡阴鸷的脸,潦草出现不过是为了提醒这对兄弟那一路不要命的飞驰就这么花去了他们近十个小时的时间。
sa最后歪歪斜斜地把车停在了公路一侧,推开车门跑到一棵树下,刚弯下腰就吐了。酸涩肿胀的双眼几乎快失明了,耳鸣声一刻不停地刺激着耳膜,他吐得胸腔都痛了,还在咳嗽,干呕,抬手擦了擦眼睛,掌心里竟全是眼泪。
dean跟着也从车里下来,疲累地走向sa。左手下意识摸了摸插着枪的腰后,如果这时有警察跳出来,他绝不怀疑自己一定会开枪。无力的右手将一颗苹果捧在胸前,借着身体的支撑这才没让它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