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一时静悄悄地,谁都没有说话。我握住轮椅的扶手,这才意识到,塑料扶手全是汗,已经被我捏得变形了。
关宏宇突然摇了摇头:
“韩彬……他太可怕……换成我,我做不到。”
我听见自己轻轻说,似乎是要为什么信念辩护一样:
“他杀人。你们都看到他的冷酷无情。可是你们一点也不了解他。我知道,他比谁都尊重这个世界。他比谁都想活着。他比谁,都要温柔怜悯。”
“砰”的一声,那扇坏掉的窗子再次被狂风吹开,这次,谁都没有去理会它。
冬季的暴雨在室外倾盆而落,冲刷着整个芒街,将白日里的那些污垢和血腥冲洗入无数的地下管道,最终融入奔腾不息的北仑河。
只是,那些掩埋在屋檐和人心下的黑暗,又有什么可以冲刷干净呢?
第29章 救赎 29
我又梦见了北仑河。
冬日的阳光静静洒在河面上,泛起淡金色的波浪。微微的风轻轻吹拂着,如温柔的爱人在轻抚面颊。我眺望着远处,看着河水一览无余地一往无前,如同永远不停滞脚步的时间。
忽然,周围的一切静止了。河水暂停了流动,风也不再低吟。周围的阳光渐渐褪去,雾气逐渐聚集起来。
我看见雾气中幢幢的人影。
一切仿佛是幻灯片一样自动快进。死死被压在地面上、上了手铐的石瞻爆发着疯狗一般的狂笑,浑身是血的蔡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满脸泪痕的郝萌转动着精明世故的小眼睛,浑身赤裸的樊佳佳空洞的双眼和颈上无比显眼的淤痕,举着电话的张明坤闭上眼睛在冬夜里的一跃,许春楠被折断扭曲的四肢和喷涌着鲜血的断舌,庞欣赤裸的躯体和墙上数十张怨灵的脸,王睿粉碎的脊椎和下体里的半截日光灯管,梁枭几乎被剖成两半的尸体和塌陷的半张脸,以及姚江倒下去时胸口的匕首和嘴角释然的微笑。
我感到身体麻木,任由这一切人影忽然浮现,又转眼消失了。
直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我猛地伸出手,抓住他。
彬看起来就像在雄王路的那个夜晚,他的嘴角流着血,气息也变得不稳。他微微笑着,似乎在嘲笑:
“馨诚,我们回不去了……”
该死的梦境。我使劲摇着他:
“韩彬,别跟我说这些废话。老子追了三千公里,为你流干净了血,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家。”
“家?”彬苦笑了一下,忽然低下头。他抬起头时,眼神变得漂浮茫然:
“馨诚,杀了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彬如闪电一般伸出手,牢牢地掐住我的咽喉,将我举到半空。我使劲挣扎着,却怎么也无法挣脱他的力量。
我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那把格洛克。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彬的低语,又或许是,雄王路那一夜,噩梦般的记忆?
“你会杀了我吗?”彬在笑着,笑容却那么伤悲,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瞳孔中的镜像——徘徊在人性与兽性之间的、无可代替的悲伤。
我越来越感到窒息。慢慢地、我举起那把枪,将准星对准了彬。
砰!
从噩梦里醒来,我感到自己的背心全湿透了。拿起手机一看,凌晨6点。
最近睡眠越来越少,我从桌上拿起那瓶阿司匹林,倒出一把,就水呑下。扶着墙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浸了浸脸,我才从噩梦的余震里渐渐恢复过来。
依晨正在追查瞳的下落,整个国安都在搜捕周戚年和容霞,希望从而能间接找到和瞳相关的信息。只有我一无是处,每天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的信心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彬不是神,他可以在药物和瞳的心理折磨下撑得过一时,但是时间过去得越长,他沦陷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摸了摸随身携带的、从关宏宇那里要来的格洛克。无论是白日还是梦里,我已经无数次构想过,用枪对准彬的情形。
与刚跨过北仑河那时不同,我完全确信,如果彬已经失去了自我,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一整个弹匣的子弹送进他的脑袋。
然后呢?然后,行尸走肉、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赵馨诚?在你曾经与那个人灵魂如此水乳交融过之后?
我看着洗手间镜子里自己毫无血色的脸,举起褪下保险栓的格洛克,比划在自己太阳穴,想象那一枪打响的情景。
终究还是把保险栓拉上,将枪放回了靴子里。
慢吞呑地下到二楼,跟门口守卫的国安点点头打招呼,我推开了那个cia的监护室。五官深邃、棕发褐眼的美国人显然是拉丁裔,随着我开灯的动作,他也醒了,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氧气面罩下,转动着眼珠子看着我。
我揭开他的面罩,打开笔记本的语音翻译: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louis。”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中国人……国安部……那个洛已经告诉过我了。”
“要杀你们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曈。她叫自己,瞳。”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和瞳合作的?”
“今年……三月……她突然出现,说愿意和容霞合作,把街头帮赶出越南。”
三月……我想起抓获那个致命的黑寡妇后,一长段平静的日子。
“那个容霞,究竟是谁?有人说她已经死在了中国,有人说她被张文甘刺杀,为什么她会活着,并且听你们的指挥?”
“容霞……那只是个代号。她们中间的一个死了,自然会有另一个出来补上。越南女人……她们本来就长得类似,化妆很容易变成同一个人。所以,张文甘没能杀死她,中国警方也没能杀死她,只要那个组织存在,她就一直活着。”
“组织?”
“我们……也没有见过那个组织的真面目。但是容霞就来自那里。我们认为那是个越南民间的宗教组织。”
“宗教组织?印度教?”
“不是,她们信仰的东西很奇怪。”
“那个组织叫什么名字?”
“叫做……orion”
我从监护室出来,走廊上仍然很寂静。国安天天熬夜,如今已是人倦马乏,清早仍然沉睡梦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摇摇头:“不用了,兄弟。我就是突然头晕心悸,估计是血糖太低。你方不方便去厨房帮我拿杯糖水来?”
那名国安点点头,匆匆去了。我等他的脚步在走廊转角消失,便站起身来。
杨子的监护室就在隔壁,但几乎24守在门口的值班人员从不放我进去,说是萧佛手的命令,要病人保持绝对的安静。
我推门进去,打开了房间里的日光灯。
如我所预料的一样,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叠着。房间里空空荡荡的。
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周戚年,莫名其妙凭空消失了。”关宏宇骂骂咧咧地把咖啡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芒街这段时间真是出奇的静。我预感非常不妙。”
“周戚年估计凶多吉少了。”我摇摇头,在跟依晨联系完之后,把耳机里袁适的叨逼叨恰到时机地点上“静音”,点起一根烟,“芒街现在已经在瞳的控制之下。我们现在只能被动地等她出招。”
关宏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像是只被炭火燎焦了毛的猫,一点就要暴。
笔记本屏幕再次冻结。熟悉的上线画面,我静静看着瞳发来的消息。
“赵警官,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谈判?事已至此,瞳掌握绝对的主动优势,却要求坐下来和国安谈判。我和关宏宇对视了一眼,回答:
“你要谈什么?怎么个谈法?”
“谈谈芒街。谈谈ia。谈谈韩彬。”
我笑了笑:“我好像没有回绝的余地。”
“那就这样定了。明天中午12点,我在平玉坊等你。”
“具体地址?”
“我会随时联系你的。记住,你自己一个人来。”
“那我可能要爬到明年元旦去。”
“对了,我忘了赵警官你身上有伤。这样吧,你可以带个医生陪你。”
随着瞳下线,关宏宇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