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逢场唱戏[京剧]

分卷阅读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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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独自登台经历不堪回首,傅晨对那次《金玉奴》的印象也只剩下柳砚书在黑暗里抱住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倒仓开始,严凤鸣劝他改行,自己从此一蹶不振,与柳砚书前行的路背道而驰,两人终归渐行渐远。

    【两军阵前遇代战,代战公主好威严,她将我擒下了马雕鞍。多蒙老王不肯斩,反将公主匹配良缘。】

    青春期的躁动与叛逆,现在回想起来傅晨只觉得师哥那一巴掌打得对。不听柳砚书的劝阻跑去鬼混,抽烟喝酒上网逃课,坏学生的干的事儿都干了个遍。还回回都要师哥来收拾烂摊子,把人家一片真心都喂了狗。要是自己跟柳砚书一块儿好好读书,也不会在网吧结识林哥,不会和糖糖相遇,更不会牵扯出后来一大串恩怨。

    【西凉的老王把驾晏,众文武保我坐银安。】

    傅晨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要不是自己作,现在没准就已经和师哥一起毕业,进同一个剧团,前途无量……

    【那一日驾坐在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持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衫。】

    柳派唱法在抒情时便能发挥出最大特点,比起其他流派,增加了许多垫字,在“半幅血罗衫”时更是几乎一字一顿,像极了低声抽泣,尽诉衷肠。

    十年来音讯全无,傅晨尝试着忘掉这位少年玩伴。可是这么久过去,今朝重逢,两人昔日种种依旧历历在目,一丝一毫都不曾忘怀。

    【展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回来夫妻团圆。三姐不信从头算,连来带去!】

    随着情绪越发饱满,薛平贵语速也越来越快,全剧的感情被推至顶点。

    唱到这时语气一顿,台下突然爆出一片叫好。

    傅晨从回忆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异想天开。柳砚书何许人也,他跟自己又怎么可能是一路人?现在柳少爷指不定都忘了自己这号人,还在这瞎想什么呢?!

    【十八年————】

    最后一句唱得幽咽婉转,如飞流直下银河落天,又似猿声啼岸如泣如诉,十八年的苦楚酸辛此时爆发,柳砚书收腔时竟有些颤音。

    王宝钏此时心中大动,本该是起身开门,夫妻相认。可傅晨却心灰意冷,慢腾腾的起身,回头…………倏地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连浑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心脏都停跳了几秒。

    他看见柳砚书眼里含着泪。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混着脸上的油彩,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阑干。

    京剧的感情最讲究含而不露,场上情绪表露过溢乃是大忌!

    所幸观众离舞台隔得远,根本看不清氤氲在眼睑的这点水光。只有傅晨一个人尽收眼底。

    柳砚书假意掩面,背过身去。

    傅晨已经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了,接下来的演出全靠这些年积累的本能。

    作者有话要说:  哭头:京剧声腔的附属板式之一,是剧中人伤心哭泣时的一种专用唱腔,因此也叫哭腔。

    关于《武家坡》:终于写到这段了,长长的松一口气。这个故事的雏形就是源于在听言兴朋先生《武家坡》时的胡思乱想。言先生演技唱功都是绝佳,一段“提起当年泪不干”唱得声声泣血、字字诛心,硬生生把人眼泪逼下来,忍不住脑补了一出狗血大戏。于是故人数年后重逢于戏台,相识不能相认,压抑隐忍的感情借着唱词喷薄而发……最初的构架就这样形成了。

    ☆、竟无语凝噎

    最后结束下场,傅晨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副院冲上来一把拽住他,径直拖进化妆间:“赶紧卸妆!”

    傅晨都没反应过来,就只听见副院在耳边喋喋不休:“换了衣服卸完妆,我带你去引见引见柳少爷……听说你们都是沪戏附中的校友,这么好的机会可要抓住了,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说!”

    “啊?”傅晨对副院突如其来的关切有点吃不消。

    “然后我再拉个线,大家一起吃个饭……”

    傅晨明白了,副院这是打算攀高枝呢。

    国内京剧团除了最顶尖的国京之外就属帝京、沪京、卫京三足鼎立,其他地方院团在他们仨面前都不值一提。京剧人要想有好前途都想往这三大剧院里挤,星城京剧院的副院长也不例外。

    傅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沉默的任由着副院拉着他推开单人休息室的门。

    柳砚书在桌台上收拾化妆箱,修长的手指一样样拈起油彩盒,整整齐齐的码好。

    副院轻轻叩了叩门,屋里传来淡淡的一声:“请进。”

    傅晨心里一颤。是熟悉的声线,字正腔圆,克制端方。

    旧日那份青涩的不敢言明的悸动重新复苏,挟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

    副院推开门,把傅晨拉进去。

    柳砚书从化妆台前起身,不偏不倚的正对上他的视线。

    傅晨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柳砚书戴眼镜了。

    银丝掐的半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闪着无极质寒凉的光。柳砚书不动声色,双眼藏在镜片后,隔着这层玻璃拒人于千里之外。

    “师……”傅晨有点犹豫,声音小得连自己都没听清。

    “请问有什么事吗?”他轻声问。

    千万句话一下被卡在喉头,傅晨嘴唇蠕动两下,发不出声。

    他真的变了。

    五官长开了,眉眼也更成熟,轮廓褪去青涩,身高也长了许多,视线与傅晨齐平。额前碎发因为卸妆沾了些水,湿答答的贴在眉毛上,身上穿的是挺括的白衬衫,套了一件v领浅灰毛衣,没有系领带,最上面那颗扣子严严实实的扣好,修饰出好看的脖颈线条。标准的业界精英打扮。

    他不再钟情于牛角扣外套或是柔软宽大的连帽卫衣,傅晨记忆里的影子与眼前人重合又分开。

    时间是很玄妙的东西,它把你最为熟悉的人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雕琢成另一番模样,然后猝不及防的推到你面前。

    薛平贵有句唱:【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看,容颜不似彩楼前。】

    他们还远远不及这个“老”字,只不过物是人非,早已不复少年。

    副院见气氛有些冷,忙凑到两人中间热情道:“哎哎柳少爷,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星京院的傅晨!”

    说完往侧边退一步,给傅晨让出地方。柳砚书静静的听着,垂下眼,不答话。

    “……久仰。”傅晨的手伸在半空,扯出客套的笑。

    副院满脸堆笑,手舞足蹈的说:“今天确实是事发突然,开戏之前连个面都没来得及见就上了台……听说你们还是中学校友呢?看你们年纪也差不多,没准曾经还打过照面!”

    柳砚书终于握上那只悬在身前的手。

    他的手好凉,傅晨想。

    然后只看见柳砚书低头浅笑,好听的嗓音朝副院道:“抱歉,年代久远,记不清了。”

    傅晨心里一紧。

    柳砚书的手指从掌心抽离。

    副院被这话堵得有点尴尬,干笑两声:“啊……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这次的意外都怪我们本地院团安排不周,我一定郑重给您和朱团长还有各位同事赔礼道歉。择日不如撞日,我已经在桦天酒店定了位子,一来是给演出成功庆贺庆贺,二来也是弥补我对沪京同仁的招待。”

    柳砚书一直等到星京副院说完才缓缓开口:“今天的演出很成功,您不必有什么歉意。晚辈今晚还有事在身,恕不能相陪。”几句话说得文绉绉,虽然语气谦和,可意思却明确得不容质疑。

    柳砚书回头拎起椅背上搭着的宝蓝色呢子大衣,一个展臂利落披上。冷色调的双排扣长大衣衬得他越发芝兰玉树,跟裹着羽绒服像个团子的傅晨相比,简直不在一个世界。

    两人之间无形的筑起一道高墙,傅晨能远远的望见他,却不能再近一步。

    傅晨还站在门前面,柳砚书抿着嘴唇走到他身侧,他只得往旁边挪了一步给他让开路。

    柳砚书的手握上门把,头也不回的走出去,房门开合之间,傅晨隐约听见一声:“多谢。”

    “哎呦!柳少爷你别走啊!”副院见势不妙,还想要追,傅晨一把拉住他。

    “别追了。”他的声音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副院恨铁不成钢的剜他一眼:“你小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平常油嘴滑舌的,关键时刻就哑了火,连个人都留不住!”

    眼看着高升的美梦从眼前破灭,当然是生气的。

    傅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受下这一顿骂,扭头也去开门:“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记得给我算加班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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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傅晨骑着小电驴到家已经快九点,在楼下停好车,摘下头盔,拍拍被吹僵的脸。

    掏钥匙开门,发现老妈歪着头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电视还在放着肥皂剧,傅晨轻手轻脚的走上前,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到零。

    傅妈妈上了年纪,睡眠很浅,傅晨刚把遥控器放下就醒了,轻声道:“回来啦。”

    傅晨把失魂落魄的表情藏起来,问:“什么时候吃的饭?”

    他出门走得急没吃晚饭,一夜奔波劳碌,这会儿已经有点饿得反胃。

    傅妈妈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有些苦恼的样子,似在努力回想:“嗯……我记得吃了饭的……几点来着……?”

    傅晨知道问不出什么,干脆往厨房去,掀开电饭锅一看,一粒米都没动。那盘青椒炒肉也纹丝不动的摆在灶台上,一摸盘沿,都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