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逢场唱戏[京剧]

分卷阅读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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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马离了西凉界——!】

    台上一句闷帘导板极尽激昂壮阔的劈进耳朵里,傅晨全身一震,瞬间瞪大了眼,指尖一抖泡子直直插上头皮,疼得他低骂一声。

    这位薛平贵什么来头,开口就敢起这么高!丹田气足,声音圆润饱满,哪怕在“界”字多拖了两板也丝毫不虚!

    台下观众们显然也是被震住了,回过神来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叫好。

    还没露脸,开口就是满堂彩!

    傅晨心中惴惴,提起竹篮咳嗽几声开开嗓。怕是半点马虎不得,他也得认真起来。

    导板之后薛平贵打马上场,一段西皮原板交代故事始末。薛平贵原是讨饭叫花,在王府后院得了王丞相之女王宝钏的青眼,经历种种坎坷两人终于结为夫妻。王宝钏因此与王丞相断绝关系,搬出相府住进破瓦寒窑。夫妻恩爱日子没过多久,薛平贵就因降伏红鬃烈马封了官职,即刻便要前往西凉打仗。夫妻含泪挥别,这一去就是一十八载不曾相见。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柳林下拴战马武家坡外,见了那众大嫂细问开怀。】

    薛平贵扔下马鞭,拴好战马,整冠理髯转身行礼:“众位大嫂请了!”

    举手投足,非凡气度,不似寻常军旅粗人。

    邻居大嫂闷着嗓子在幕后应声:“请了~军爷敢是失迷路途?”

    十八年物是人非,薛平贵故地重回,也不知王宝钏是否改嫁他人。他因此留了个心眼,未言明自己身份,只说是来给她丈夫送信的。

    几番问答,邻家大嫂知晓薛平贵来意,唤出王宝钏。

    “啊王三姐,你丈夫托人带来万金家书,叫你坡前接取!”

    傅晨深吸一口气,开口第一句叫板。

    【有劳了————】

    这一句嗓音清亮,极具穿透力,特意也多拖了几秒,尾音上扬,利落收腔。又是一阵掌声如雷霆。这阵仗丝毫不输薛平贵出场,可谓势均力敌。

    朱团长在台下略略放松了眉头,星京副院一把搭上他的肩:“我说什么来着?不会给你丢人。”

    “人都没出来,别高兴得那么早。”朱团长将他的手扔开,语气硬邦邦。

    薛平贵暂时下场,王宝钏提着竹篮踏上舞台。

    【邻居大嫂一声唤,武家坡来了我王宝钏。】

    唱完第一句,台下便有人压低了嗓子惊叹一声:“漂亮!”

    不仅仅是唱腔无可挑剔,就连扮相也是拔尖里头最拔尖的。丹凤眼被墨笔这么一描越发媚眼如丝,玲珑樱桃口开合之间简直要勾了人魂去。傅晨演青衣时的台风与花旦截然不同,丝毫不见伶俐跳脱的影子,端的是大气端庄的闺秀气质。他这几步台步稳而平,叫人一看就知道王宝钏是个大户人家受过教养的小姐,不是民间疯疯癫癫的野丫头。哪怕衣衫褴褛生活贫苦,那也是落了难的凤凰。

    朱团长也眼前一亮。没想到这大小伙子打扮起来竟然还挺不错。他的面部线条柔和,五官也精致,若是不说,还真让人有点恍惚。

    傅晨往台下一瞟,全是黑压压齐整整的军服笔挺,心里还有点犯怵。还好琴师技艺高超,一直给他托着腔,一段唱下来也渐渐进了状态。

    王宝钏见来人面生,不敢上前搭话,在台侧蹲下假意剜菜。薛平贵从台侧一上,所见便是傅晨的背影。

    傅晨听见对方已经开口,心底默默算着起身的时机。

    “大嫂请来见礼。”薛平贵唱完,躬身行礼,小锣一敲,傅晨知道该接戏了。

    他水袖一抖,低头站起身来。来到老生面前,两人相隔四五步,傅晨正要还礼,眼光一抬,终于与来人打了个照面,浑身如遭雷击。

    “还……礼!”他声音都虚了,直勾勾锁住面前人上下审视。这盈着笑意的桃花眼,他就是再过十年也不会认错!

    原本还只是觉得唱腔熟悉,心中隐隐不安,这下便是板上钉钉,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柳砚书!

    作者有话要说:  泡子:旦角头面中的一种。插在额前的圆形饰品。

    闷帘导板:导板是大唱段的起始句,常用于剧中人感情激越奔放之时。闷帘导板则是人物出场前在幕后唱的。

    叫板:戏曲中把道白的最后一句节奏化,以便引入到下面的唱腔上去。

    马后:指演员通过增加唱词、念白和放慢演唱速度以延长演出时间。

    ☆、对面不识

    “这旦角还行啊。”朱团长咂摸着嘴,低声道。

    副院坐在他旁边连忙接话:“听说是沪戏附中出来的,只是没见过毕业证,不知道真假。”

    朱团长一听沪戏挑了挑眉,有些惊讶:“柳少爷不也是那儿毕业的?”

    “这不巧了么,校友!”副院心里乐开了花,想着待会儿一定要拉着傅晨去客套客套,多好的机会能跟柳少爷套近乎。这关系要是攀上了,自己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今后说不定还能通过柳少爷这条线调任去沪京呢……

    他想得倒是挺美,就差没规划走马上任后的宏伟蓝图了。

    傅晨视线与柳砚书对上,藏不住眼底的惊涛骇浪,可从对方的眼睛里他却丝毫瞧不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他依旧是平静的、认真的,沉浸在戏里,不掺杂一丝个人情绪。

    也是,隔了十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又顶着这么厚的妆,能认出自己就怪了。说不定人家柳少爷压根不记得有自己这号人呢。

    一想到师哥把自己给忘了,傅晨就忍不住的心里发酸。心头一点凉意圈圈荡漾开来。

    甭管对面是谁,戏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傅晨一个蹙眉收敛住情绪,重新做回王宝钏,向眼前人讨要书信。

    薛平贵心起试探之意,谎称书信已失,抬手便往王宝钏肩上搭:“我若有心,我若有心也不会失落大嫂你的书信呐~”

    这是两人第一次肢体接触,傅晨只感觉到那指尖在肩头一触即离,动作极轻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傅晨差点没感觉到。还好心里记着戏本子,知道这里王宝钏要抖开水袖,快退几步,面露微嗔道:“哎呀你站远些!”

    这戏台上又不要讲什么绅士风度,情节本就有调戏之意,怎么柳砚书还生怕动作轻慢了自己?傅晨暗自思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当女演员了。

    戏至高潮,终于到了二人最为脍炙人口的西皮快板。最考验人的也是这段,一句贴着一句,一寸咬着一寸,情绪逐步积累,最后高昂处爆发,王宝钏的烈性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薛平贵从腰中摸出一锭银子,低头轻笑,唱道:【自古清酒红人面,有道是财帛动心田。腰中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了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和你年少的夫妻就过几年哪!】

    柳砚弯腰规规矩矩的把银子放在地面,傅晨忽的想起李老先生说过:凡是离地一尺远就松了手的,那叫扔在地平川,都算不得讲究。

    【唑!这锭银子我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钱。买绫罗,做衣衫,买白纸,糊白幡,打首饰,置妆奁,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王宝钏骂得痛快,这个“唑”字更是锦上添花,把她的怒火拔上新高度。别看是简简单单一个语气词,却是严凤鸣研究了半辈子才斟酌加上的,连她师姐黎淑君都不这么唱,傅晨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柳砚书被他逼得后退两步,眉头一皱差点就要被压住气焰。

    朱团长没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竟然和柳少爷搭得这么合拍,不仅稳稳当当接住了戏,还隐隐有点抢风头的意思。

    星京副院看得心里发慌,暗骂傅晨没分寸,怎么也不知道让着点戏,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么!

    傅晨努力从对面人的表情里找出一丝裂缝,哪怕是眼底一瞬间的波动也好,可台上只有薛平贵,傅晨怎么找也找不出他一分一毫不属于角色的情绪。完全的公事公办,全神沉浸在戏里,不论面前的演员是谁,都是发挥稳定的柳少爷。

    【是烈女不该出绣房,因何来到大道旁?为军起下不良意,来来来!】

    薛平贵语气一转,嘴角甚至勾起玩味的笑,举起马鞭:【一马双跨到西凉!】

    王宝钏见势不妙逃回寒窑,将薛平贵锁在窑外。俗话说“男看吊毛,女看进窑”,这王宝钏进窑门的身段颇有讲究。窑门矮小只得半人高,需要弯腰钻入,可要钻得漂亮不猥琐这就难了。只见傅晨手中水袖翻了个花再一把握住,躬腰旋身进得窑门,衣角随着动作飘飞,再抖开水袖将门掩好,整套下来干净利落,赏心悦目。

    这段身段还是十岁时黎淑君教的。当年傅晨第一次以旦角身份陪柳砚书登台,唱的就是这一段进窑。那时的小男孩还是连滚带爬,现在早已经行云流水。也是从这一次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他被柳砚书引着,跨进京剧五光十色的大门。

    【先前说是当军汉,如今又说夫回还。说得明来重相见,说不明来也枉然!】

    王宝钏铁了心不开门,薛平贵掩面而泣,真真切切唤道:“妻啊……”

    傅晨背对着他,看不见柳砚书面部表情,只听见这声哭头,心中暗赞师哥演技长进了。

    胡琴一变,便是到了薛平贵最重头戏的那段唱。深知妻子十八年来寒窑受苦,不禁忆起年少相识。

    【提起了当年泪不干——!】

    一嗓子含着血泪,百转千回,高亢激昂,满座皆惊。

    星京副院小声赞叹:“这调门,真高!”

    朱团长摸了摸下巴:“柳少爷今天怎么这么入戏?”他跟柳砚书做了几年的同事,头一次听他唱得这么字字泣血。

    【夫妻们受苦——寒窑前!】

    语调再次拔高,又是一阵掌声,这一句一个好的架势,简直要把把屋顶掀飞。

    傅晨也揪起心,这分明不是柳砚书从前习惯的调门!之前雷宇跟他搭戏的时候故意往高了抬才唱到过这个调,这要是唱破了怎么办?

    好在语气一转往下沉去,薛平贵开始将旧事娓娓道来:【自从降了红鬃战,唐王驾前去讨官。官封我后军都督府,你的父上殿把驾参。】

    傅晨背对观众坐在椅子上,此时没有戏份,也被柳砚书的情绪感染,思绪不自觉的天马行空。

    他想起两人在“梨园杯”上一鸣惊人,靠的就是这段戏。转眼也有十六年了。戏校老师让他去学旦角,他不肯。柳砚书拉着他的手许下约定,说今后就他们俩一块儿唱。童言无忌,随口的誓言早就随风飘散,可能只有自己还一直记着这句玩笑话。

    【自从盘古立地天,哪有个岳父把婿参?西凉国造了反,薛平贵倒做了先行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