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宁道:“叔父,当今之世,诸侯公卿日夜纷战不休,而对贤才能人的争夺,更胜于兵甲征伐。我听您说过,得人者兴,失人者崩。那为何如今贤才在畔,您却弃如敝履呢?沈遇竹这一计,一则兵不血刃,延揽代国;一则出其不意,剿灭桓氏。对内充实我雒氏仓廪府库,对外解决我雒氏顽敌重雠,其功可彰,其心可鉴!您非但不能拔擢奖掖,把他当作谋主来尊戴,反而叫他去做那些驱车豢马的卑贱活役——这般赏罚不明,岂不叫人寒心?其他家臣会怎么想?又还会有谁来投效我们?”
这一席话似乎不像是雒宁素日口吻,却也鞭策入里,让人无处反驳。雒易垂眼看着少女,神色晦暗难明。“你说得不错,”他慢慢道,“我确实不该再叫他做马倌了,我该——赐他一死!”
雒易心头一跳,抬头愕然道:“叔父!——”
雒易冷笑道:“阿宁,你当真看不出吗?沈遇竹与我结怨太深,今生今世,都无缓颊容情之余地。他若继续韬光养晦也就罢了,若像这般锋芒毕露、搅弄风云,就成为我雒氏第一个心腹之患。你叫我怎能放心用他?又叫他如何能甘心报效于我?哈哈哈,叫他与我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也只有双双到了黄泉地府那一日罢!”果
雒宁想不到叔父会自诅如此重誓,不由心惊肉跳,想到沈遇竹若因为对自己出手相救而招致杀身之祸,那她又该如何自处?然而未及想出良策,雒易已一提马缰,拨转马头,从她身边风一般越过:“传令诸部!将降卒尽数坑杀!一个不留!”
第18章 破解密文
雒易安排手下的将士整肃兵马,掩埋战场,自己则挑拣力健善奔的良马,率领一队精锐轻骑抄小路疾驰,借夜色掩护,终于在第二日破晓赶回到了绛都。
然而一迈进雒府前庭,就看到少年神色仓惶的脸。“叔父,”雒无恤引他到偏房,一面低道:“桓府那儿恐怕有变!”
雒易一眼便看见榻上一名面容灰败的女子。英琦一见雒易,便挣扎着要翻身下拜。雒易怎肯让她妄动,轻轻在她臂上一扶,伸掌护住她一缕游丝之气。察见她脖颈赫然为短镞所伤,所幸位置微妙,竟未曾损到大脉。原来英琦与沈遇竹自桓府脱身之后,本欲潜回雒府复命,半途却被人冷箭所伤。沈遇竹为护英琦也被劫走,当下生死不明。
听得“生死不明”四字,雒易不禁心头一跳,想要细细询问经过,却见英琦咽喉受伤,稍一勉力说话,牵动声带,鲜血便汩汩涌出,倒呛入喉管之中。他只好压下满心不安,道:“你别说话,好生修养才是要事!”
英琦神情急切,在雒易手中不停划一个“救”字,仍试图起身拿纸笔向雒易报告。雒易见她血色尽失,气息奄然,再不肯让她妄动,便道:“桓果已经被我们解决,沈遇竹之事我另有安排。你须得安心养伤,早日恢复后,还有要事要交付与你。”
他的语气沉稳镇定,英琦不由信以为真。她伤体虚弱,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床。雒易唤医工上前救治,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保得英琦平安无虞。
雒无恤亦步亦趋跟从雒易走到前庭,屏息静候半晌,仍不见雒易命令。他抬眼一看,雒易竟只盯着前庭之中一株梧桐怔然不语。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叔父,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了。您……不去更衣吗?”
雒易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仍是一身染血甲胄。他将脑中纷乱的思绪丢开,沉吟半晌,道:“无恤,从今日起便由你代我上朝,对外便说我旧创发作,卧病在床。”
雒无恤微微愕然,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今日稍迟,桓果身亡的消息就会传到朝中。虽然桓果灭亡称得上是人心所向,但流言可畏,雒氏也不可过于高调,以免受到不必要的指摘。
“除此之外,我还另有要事要筹谋。”像是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雒易开口道:“无恤,你可知国君授意我消灭桓氏,目的是什么?”
“桓果强横跋扈,气焰嚣张,自然为人主所忌恨。”
雒易挑唇一笑,道:“论目光长远,你反倒不如阿宁了。区区一个桓果,也值得这般大费周章吗?那厮之所以能如此骄纵狂妄,正是根植于他自命高贵的公族血统。当年先君与诸公族立誓,将国土分封给自己血脉相关的桓庄之族,作为枝叶,辅弼王室。若这大晋的良田沃土、军政大权,尽由着那些无功无勋的老家伙们白占着,我们雒氏这般的外姓公卿哪来出头之日?哼,晋侯想借我的手巩固君位,我何尝不想借他的手扫清障碍?桓氏的覆灭,只是第一步。他这一死,余下这些年来掠敛的封地和财宝,不知引得多少人垂涎……我怎能不好好做一番文章,将那些尸积余气的老公族们一网打尽呢?无恤,你便慢慢等着吧!”
他微微冷笑,阖上双目,眼睫投下一片阴影。他的轮廓是精致鲜明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只是那双碧荧荧的眸子里,不时展露出一种阴鸷疏冷的神色。而他虚与委蛇的处世之道,又将他本该有的朝气给紧紧地裹住了。只有当他像这样阖上眼懒于去掩饰什么的时候,他散发出的意志和锋锐,哪怕是倔强和冷酷,都不得不说是十分赏心悦目的。尤其对于急于成人自立的雒无恤而言,简直就是烛火之于飞蛾的吸引力。
雒无恤跃跃欲试,笑道:“谨遵叔父教诲!”但他很快想到一事,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开口:“可是叔父,那沈遇竹……该怎么办?”
雒易一惊,转脸紧紧盯住雒无恤。却听少年道:“侄儿也有些担心。据英琦的只言片语猜测,沈遇竹是被人劫走的。可是沈遇竹在绛都素无仇家,又是谁会对他不利?想来这必定是沈遇竹的金蝉脱壳之计。叔父,此人受辱甚深,一旦给他脱身逃去,对我们是极大的威胁,不可不防啊。”
雒易这才反应过来,侄子和自己所担心之事根本南辕北辙。关心则乱,雒易绞着一对黑漆漆的眉,慢慢出声道:“你是说,沈遇竹被劫又是他自己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可是他若是要逃,何必多此一举?又何必留下英琦这个活口,让我们有所警觉?”
雒无恤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勉强道:“这……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这说不定就是他故布疑阵、混淆视线。青岩府出身的人,向来诡计多端,不可以常理度之。”
雒易沉吟道:“我更在意的是,假若这是沈遇竹用意的安排,那么,接应他的人是谁,他又是如何和对方联系上的?”这两年多来,沈遇竹的一举一动,无不是在他耳目监视之下。除非是——
雒易凝眉细思,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喃喃自语:“……鸿雁之肪涂于头顶可生发……”
雒无恤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叔父漆黑浓密的发顶,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困惑不解道:“叔父,你……?”
雒易脑中灵光一现,失声道:“‘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飞羽,这指的是屏飞羽!”
他矍然一惊,喝道:“无恤,你马上派人,把当日卖书的那个书侩给我抓起来!”说罢猛地转身,匆匆往前便走。雒无恤依令照办,却是不明所以,但见雒易异样神色,不由暗自心惊。二人赶到沈遇竹平日作息的耳房,雒易一把捡起当日那本医书,翻到“鸿雁”这一方,只见文中写着:
“鸿雁之肪日日涂于头顶,可生发。取菟丝子四钱、黄芪八两,一同研末外敷即可。”
雒无恤犹自茫然不解,却看雒易伸指在“四”“八”二字上分别划了两道,不禁醍醐灌顶,惊道:“‘飞’为《鸿雁》第四字,‘羽’为第八字——这、这绝非巧合!”
雒易从书首翻起,这本托名为《本草证类》的医书,一共十篇。第一篇论的是水芦荻根的性味功用:“苍术九两,香附十两,一道煎服,可治大热症发狂及热泻。”——水芦荻根自然是《蒹葭》一篇了,依葫芦画瓢,取来第九字、第十字;再往下翻,第三篇却是“女贞子”。
雒无恤皱起眉头:“女贞子?诗三百中并无这一章啊!”
雒易道:“妇德尚贞,妇言尚静,这一篇是《静女》。”
“哦!”雒无恤不禁有些汗颜,待细看去,又拣出“匪汝”二字。两人对视一眼,把第四、五篇也译出,却是“门”“人”二字。
雒无恤按顺序把这八字连做一读,不由惊道:“叔父,这——”
雒易却是无暇惊骇,一面目不转睛翻阅着书册,一面默诵诗经,把剩下几篇药方暗藏的密文也逐篇译出,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十六字:
所谓飞羽,匪汝门人。
富子一来,君子留命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出自《国风·秦风·蒹葭》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出自《小雅·鸿雁》
“匪女(汝)之为美,美人之贻”,出自《国风·邶风·静女》
后文的文字均散见于诗三百其他篇目,限于篇幅,不一一赘述。
第19章 君子留命
“呼”的一阵寒风,冲开单薄门页,挟裹着初春氤氲的草木腥气,低回盘旋在这方寸斗室之内。雒无恤瞪着这十六个字,只觉一阵冷意。雒易心内亦是惊涛骇浪,闪过千般念头。他屈指轻叩那张薄纸,道:
“无恤,你怎么看?”
听得叔父问询,雒无恤忙在纷乱的脑海中梳理出头绪来:“我……我看这上半句,应该是谋事之人给沈遇竹通风报信,说来寻他的那个‘屏飞羽’实际并非青岩府门生,须得小心提防;后半句……这‘留命’二字,指的自然是延年保命的意思,君子当然指的是沈遇竹自己了。我猜想……这是对方叫沈遇竹耐心等待富子驾临,届时沈遇竹就可安全无虞,对不对?”
雒易道:“大体不错,只是这‘君子’指代的是谁,还需要细细斟酌。沈遇竹虽有名节之辱,却无性命之忧,何来保命之说?”
他咬牙冷笑,“你不妨再想想,当年和富子有牵连,如今在我们手下又有危急存亡之虞的‘君子’,还会是谁?”
雒无恤凝神细思,忽然脸色“刷”地变白了:“您是说……这个‘君子’,指的是桓庄之族?”
雒易道:“不错!沈遇竹既然能看穿我对代国的图谋,一定也看穿了我对桓庄之族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杀心。富子此人颇有智计。当年我之所以提前通知富子逃亡,正是为了避免富子和其他公族对质,坏了我分而击之的大计。我本以为他流亡到了楚国,山遥水阔,绝无回归之日,却想不到沈遇竹能如此神通广大,将此人哄了过来!倘若沈遇竹对桓庄之族进行预警,又兼富子的佐证,我们围剿公族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或是更糟糕,公族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纠集府兵反咬我们一口,那时、那时——”
雒易长身立起,心内焦躁,负手来回走了几步,自语道:“哼,终日强颜装出一副优容安逸的模样……却在这左右不满十步的狭室之内,暗中谋划、夜夜思筹,尽是如何将我反将一军——他到底算到了哪一步?又会在何时动手?是明日深夜时分?是今日上朝之时?雒氏大部分的兵马尚在常山,至少也要两日才能全军赶回,他定会在今明两日动手,莫非我便只能坐以待毙?”
雒无恤越想越是胆战心惊,正欲开口,却听一声长报:“禀告君侯,前去捉拿书侩的人回来了!”
“如何?”雒易急忙问道。
侍从单膝跪地,惭愧道:“请君侯恕罪!想不到那个书侩是个武艺不凡的高手,竟在十数人的围追之下侥幸脱逃。不过,那人在打斗间匆忙遗落下一物,呈请君侯过目——”
那侍从展开双手,掌心托着一束一指大小的帛书。雒易展开来一看,上面用铁线篆字细细写着:“雒氏兵马,尽在常山,应乘机攻其无备。请君稍待于驿馆,我即与公族前去接引。君之复兴,我之雪耻,只在今日。”
雒易面若寒霜,紧紧攥着帛书,“沈遇竹,”他自言自语地冷笑道,“你想看我坐守穷城、束手待毙?焉知我不能搏一搏!——来人,整顿兵马,和我速去城外驿馆——我们要赶在富子与公族见面之前找到他,让他永远无法说话!”
日晷的光影已推移到了卯时,雒氏刚刚入厩、还未来得及卸下鞍具的战马又奔驰在了绛城的黄土大道上,腾起一阵阵惶促的埃尘。
越往城郊,蒙蒙的雾霭越重,饱蘸着雨汽的天幕层层叠叠裹着晨日,间或掠过一抹蓄满风雷的乌云,沉沉攘攘,仿佛要从四面八方倾覆碾压下来。雒易望着四周荒凉的密林,忽然心中一动,“吁”的一声勒住了马。
“此地……叫什么名字?”。
属下答道:“回禀君侯,此地曾经是前朝一处废弃的祭台,后来山野村夫管这儿叫‘鹤鸣丘’。”
雒易微微哂笑:“果然是不通世务的山野村夫,鹤可鸣于湖泊沼泽,可从没听过长鸣于丘陵……”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眸蓦地睁大,猛地转向道旁断折的残碑。
他胸中突突直跳,按辔缓缓行到那一座被薜荔女藤缠绕的断碑之前,扬鞭一甩,揭开那些重重裹覆的藤蔓,露出了碑上三个阴刻篆文:
留命馆。
心念电转之间,雒易什么也明白过来了,明白了何为“留命”,明白了谁是“君子”——他五内如沸,疾勒缰绳,喝道:“快撤——”
话音未落,一只羽箭自远处激射而来,牢牢钉穿了绿耳的右眼!绿耳一声凄厉的长嘶,吃痛发狂,凌空高高跃起前蹄。雒易眼明手快,一拍马鞍,借力跃下马背。仓促之间抬头四顾,却看见那座早已荒废的祭祀高台上,密密麻麻冒出了全副武装的武士,居高临下,已然将他们包围在这密林之中。
满高台列阵俨然、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之中,唯独一人已然收起长弓,扶在台沿,从从容容俯瞰战局。窄袖胡服,玄冠玉簪,身后负着弓,腰间系着珏,清逸勃发,简直像个春日无事来踏青嬉游的富家子。
周围的人仰马翻、惊呼错乱,雒易全然罔顾,便只紧紧盯住他。那是形容装束全然陌生的沈遇竹,却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淡漠近乎无心的眼神。
——既无狂喜,也无怨怒。
漫天箭矢齐发纷乱如雨,台下兵慌马乱哀嚎盈空。沈遇竹视若无睹,只抱起手臂,轻描淡写地叹息了一句:
“可怜的绿耳。”
第20章 番外一 荡夜春霖
“这是申毒国进献的红丸。”雒易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