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委蛇记

分卷阅读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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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遇竹但笑不语。屏飞羽懊悔道:“我不明白!我从真正的青岩府子弟那里窃来信物,乔装打扮,每个细节都精心确认过——”

    “你的乔装确实很高明,时间紧迫,也很难及时求证真伪。只可惜,你一开口,就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沈遇竹微笑道,“秦洧,可不是我‘师弟’啊。”

    “难道他是你师兄?”屏飞羽大惑不解:“可是根据情报所说,沈遇竹年序虽幼,辈分却不低……”

    沈遇竹笑道:“飞羽总知道钟离春吧?当年劝谏齐王罢黜阿谀、选贤任能的无盐女,如今大权在握的齐王夫人——你可知她是谁的高足?”

    屏飞羽呆若木鸡。良久才缓过神来,惊叫道:“你是说,秦洧……也是个女子?”他幡然醒悟,不由哀叹不迭:“唉!我可真是时运太低、百密一疏——谁会想到,青岩六韬之一、以纵横之术名满天下的秦洧,偏偏会是个女子?”

    英绮展颜一笑,愈发明艳动人:“女子又怎么了?臭小子,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又是落在谁的手上?”

    沈遇竹含笑望了英绮一眼,又道:“飞羽,你真以为雒府关防那般松懈,容得下你自由来去吗?你自潜入雒府,就在主人的掌握之中。他半夜来我房内,你以为只是巧合么?之所以不戳穿你,正是他引蛇出洞的手段。果然,你并没有带我逃出城,而是来到了桓府之中,这也坐实了我们的猜测: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桓果的门客,所谓的‘青岩府同门’,只不过是为了骗我同行的幌子罢了。”

    屏飞羽皱着眉头回忆那夜场景,忍不住出声道:“那夜我也在场,你和雒易又是何时……哦!我懂了,当时我躲在箱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你们一面出声说话来蒙蔽我,其实——另一面是在用笔墨暗通消息,对不对?”

    沈遇竹恬然一笑,算是承认。英绮道:“所以,你和君侯便是那时商定了这一出苦肉计?”

    沈遇竹道:“不错。主人看我坦白所谓‘屏飞羽’并非我青岩府中门生后,当机立断,准我将计就计,索性潜入桓府之中以为策应。为取得桓果的信任,这一点皮肉之伤又算得上什么呢?”

    英琦轻叹道:“休说桓果,就连我也……”她一双柳眉往眉心攒去,又是歉仄又是怜惜地望着沈遇竹:“初见你之时,我真以为你是叛变君侯的奸细呢!”

    沈遇竹道:“这伤势看着骇人,可到底未伤筋动骨。英琦,你该知道,主人若真起了杀心,我哪里会留得命在?”

    屏飞羽一脸万念俱灰,喃喃道:“枉我自负聪明过人,机变百出,却原来只不过是被你们两人一唱一和的双簧戏耍得团团转!我……怎么竟没看出?”他自源头细细思索过去:“现在想起,您的表演确实有些竭力过度。乍然置身桓府的错愕、迷茫之情,稍稍有些不够到位。在宴席上拍案而起那一段,虽然极具感染力,是不是又显得有点过分浮夸了?”

    沈遇竹抿唇一笑,颇有几分赧然:“我很不惯演戏,实在叫人见笑了。”

    英琦拿剑尖在屏飞羽珠圆玉润的腮帮子上“啪”地一拍,惊得他往后一闪,几乎咬着了舌头。英琦嗤笑道:“这般趋炎附势的畏葸小子,你理他做甚?沈遇竹,我们还是快些撤离此地,向君侯回报罢!”

    屏飞羽豁然惊觉,一声惊叫道:“糟了!这样说来,什么雒简临终前的遗嘱,什么在常山围剿代氏,也统统都是编来诱骗义父的圈套?那义父现在岂不是——!”

    沈遇竹道:“雒氏立嗣的内幕,早已真假难辨,但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此刻桓果已陷入雒氏和代族两军的围攻之中,恐怕性命无存了。飞羽,我劝你趁早另投明主罢。以你的才干,不愁不能再次崭露头角。”

    屏飞羽何等机灵,当即听出沈遇竹无意取他性命,急忙道:“多谢师伯不杀之恩!”他本就面朝下趴在地上,挣扎着笨拙地叩了几个响头,扑得灰头土脸,谄媚地赔笑道:“哎呀,还是改不了口叫您师伯!我虽然没有这个幸运成为青岩府的门生,但是不管您看不看得上我,我此后都将以弟子礼敬奉您老人家的!”

    沈遇竹笑道:“既然你有这份孝心,作为长辈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他从袖中取出那只彤管俯身别在他衣襟上,笑道:“望君好自为之,不要辜负我一片心意。”

    屏飞羽自是称谢不迭,一面斜着眼顺着剑尖往英琦的方向瞟去。

    英琦柳眉紧蹙,不甘道:“这小子油嘴滑舌、鬼灵精怪,就这么白白放他走了?”

    沈遇竹道:“大局已定,不必再旁生枝节。走罢,主人还等着我们的回信呢。”

    屏飞羽得意地朝英琦吐吐舌头,英琦哼了一声,抽出绳索把屏飞羽扎扎实实地绑了起来。屏飞羽被缚得哇哇乱叫,一边胡乱扭着身体往英琦身上蹭来蹭去,把英琦气得不轻,一面捆缚还得一面出手好生教训这个轻薄小子。

    眼看沈遇竹他们即将迈出房门,屏飞羽忽然神使鬼差地叫了一句:“师伯!”

    沈遇竹住了脚,回头微微笑着望过来。他轻袍缓带,长身鹤立,衬着身后皎皎月色,真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屏飞羽顿了顿,开口问道:“那些全是演戏吗?包括——雒易对你所做的一切?”

    沈遇竹不料他有此一问,不由怔忪在原地。英琦骂了一声:“臭小子!”返回剥下他一只袜子,不顾屏飞羽鬼哭狼嚎,结结实实堵住他的嘴,一手抓住沈遇竹便往外走去。

    她低声劝慰道:“沈遇竹,你不必烦恼,等我回到府里,立刻就向君侯细细禀明你的功劳。君侯最有识人之明,一定会对你刮目相待,那时……”她仿佛想到了什么,颊上一热,再不愿往下说。

    “多谢你!我也这样想。”沈遇竹笑着应声,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来,正看见一只鸱鸮敛羽仃立在嶙峋萧疏的枝丫背后,喙上叼着一只染血的燕雀,静静地望着他。

    沈遇竹朝它笑了笑,一双黑眼睛沉沉漠漠,在长夜之中映不出一点微光:

    “我一定让他清清楚楚,晓得我的心意。”

    第17章 常山大捷

    “嘭”的一声清脆空响,手中弓弦骤然崩断。旁侧的敌军见隙喊杀而上,雒易疾勒缰绳,避过刀锋,以箭为剑,生生扎穿对方咽喉。左手同时抽出腰间长剑,反手疾刺入另一人胸膛。不容稍歇,身后一阵刀剑破空之声传来,他当即夹紧马腹,旋身挥剑劈向身后。剑锋划开一圈长虹,只听一声惨厉嚎叫,来人兵刃落地,一颗头颅伴随一捧鲜血凌空飞溅。须臾之间,已手刃三人。

    他提缰回望,桓府的军士在雒氏与代氏的围攻之下几被剿杀殆尽。长隘之上,尸体交相枕藉,鲜血浸染在黄土砂石之间,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晦涩的光。

    分明大获全胜,心中却不知为何隐隐泛起不安之感。雒易率余部策马返回本营,代昌和雒宁已然将桓果擒获,绑缚在马前。

    雒易收剑归鞘,翻身下马。那桓果兀自喝骂不休,见雒易走来,更是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狠狠朝他啐了一口:“肮脏低贱的碧眼蛮夷,专使这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便解了老夫的束缚,堂堂正正地打一架!”

    雒易并不动怒,旁侧的雒宁却按捺不住。代族尊重女子,她与众将士一同引弓战斗才罢,自是豪情方兴之时。当即上前,“刷”的一剑削去桓果半面胡须,娇声嗤笑道:“糟老头,论单打独斗,你也不是我叔父的对手,不过是看你人之将死,免你无端端出乖露丑罢了!”

    雒易微微一笑:“桓果,若不是你贪愎好利,又怎会自投罗网?那强令我饮酒作陪,今日我便以德报怨,斩下你的头颅作酒器,赐给你的子孙宗族开怀畅饮,你看如何啊?”

    桓果一惊,大喝道:“你——你要对我的族人做什么?”

    雒易冷冷道:“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怪只怪你这个一姓之主愚蠢冒进,无能庇护自己的家族。从今夜之后,这大晋的版图之上,再也不会有桓氏一族了!”

    桓果颓然在地,仰天叹道:“只恨我没能听进豫吉的话,步了富子的后尘!”

    猝然听到“富子”的名字,雒易心内一动,不及细问,旁侧的军士已然长刀劈下,结果了桓果性命。

    代昌见这边事了,便想带着雒宁回转代国,对雒易道:“雒大人此战大获全胜,可喜可贺!他日雒氏若有什么需要之处,只管叫我便是。”

    雒易拉住代昌的手,笑道:“代兄谦恭太甚!此次能克敌制胜,全仰赖代兄调度精兵,与我并肩作战。今夜本是你我好好饮酒叙旧的日子,我却将你拉入刀光剑影之中,实在惶愧无地,乞代兄千万见谅才是!”

    代昌是个亢爽汉子,见雒易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反倒出言宽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代人没那么多忌讳!”只是雒宁看着叔父亲切和善的笑脸,仍觉心中惕惕,一语双关道:“正因为是一家人,动辄打打杀杀,确实……颇为不美。”

    雒易瞥了眼雒宁僵硬的笑容,拱手对代昌笑道:“阿宁说的不错。雒易承诺,将再择良辰吉日,重设好宴款待代兄,只有美酒佳肴,再无兵甲干戈。”

    雒宁轻舒一口气,顿时喜笑颜开。代昌犹自不明深意,只拱手道:“那便多谢雒大人好意。”

    雒易微笑道:“代兄直呼我的姓名便是了。这辈分深究起来实在繁缛,想来馨姊姊还在世时……唉!”无意间谈及故人,雒易话锋一顿,便只怅然一叹。

    思及病逝的亡妻,代昌一股伤逝之情哽咽心口,竟不知如何言语。他只觉手中一暖,垂眼看见雒宁轻握住他的手,一脸关切眷恋。他由悲转喜,轻拍着雒宁的手,道:“好再老天待我不薄,又将阿宁送到了我身边。雒兄,这还要多谢你!”

    雒易道:“不比阿馨温柔贤惠,阿宁年幼无知,刁蛮任性,还请代兄多多包容。愧为长辈,我有几句话想要叮嘱阿宁,不知代兄是否介意?”

    代昌哈哈一笑,将娇妻牵至雒易跟前,道:“我再去关照将士们清点战场。”便跨上马,远远避开了。

    雒宁如芒在背,僵硬地笑了两声:“不知叔父有何见教?”

    雒易凝目注视着代昌远去的身影,半晌才沉声开口:“你真决定要留在代国?”

    雒宁一怔,肃容道:“绝不反悔。”

    “很好。”雒易慢慢道,“代昌算得上是个豪爽大方的好汉子,虽然鲁钝了些,对阿馨,对你,却是情深意重。”

    雒宁破颜而笑,心中激动,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想了想,道:“叔父,其实将代国收入囊中,并不只有争斗流血一种法子。”

    她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道:“只需给我一些时间。我有信心,能使代氏之财富尽归雒氏所用,再不分你我之别。”

    雒易一怔,凝目望向雒宁,她的面庞上满溢着憬悟温柔的光泽。他差点忘了,这个娇蛮跳脱的少女已为人妻,不久亦将为人母。这便是女子的奇特之处,她有能令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淳淳深情,能弭平战争的狰狞与伤痛,能在枯瘠荒漠的土地上孕育出生命,代代繁衍不息。

    当年阿馨苦劝不得,以死相谏,父亲锥心忍恸之时,是否料得到今日之局?雒易也不禁惘然。但他是从不肯沉湎往日的性格,一刹之后,便又恢复了镇定,挑眉望着雒宁,道:“若真如你所说,我也不介意放代氏一马。只是……我还有另一笔账,要与你们细细算一算。”

    雒宁尚未反应过来,笑盈盈道:“叔父又说笑了,我还欠你什么帐呀?”

    “自然是……你和沈遇竹合谋算计我的这笔账。”

    雒宁大惊失色:“您、您怎么知道是阿竹——?”

    雒易冷哼一声:“现在我知道了。”

    “啊!叔父你诈我!”雒宁懊悔不迭,黑眼珠四下乱转,正待矫词逃跑,却见雒易不慌不忙,转身上马,从从容容道:“无妨。我回去之后,自有千种手段可以拷问始作俑者……”

    她心惊肉跳,一把拉住他的缰绳:“叔父,你别——”

    雒易微微一笑:“怎么,心疼了?”

    雒宁编贝般的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想了又想,索性将话挑明:“对!您猜得不错——”

    原来,雒宁出嫁代氏之前,满门心思都是想着如何逃离虎口。她听说沈遇竹颇擅歧黄,便几番苦苦央求他配来传说中假死的药剂,以备不时之需。谁料到了代地拆开一看,除了药剂,还别有一封书信。沈遇竹告诉她,那日他看到雒馨的尸首,怀疑她是服毒自杀。又说雒氏对代氏筹谋已久,必定会在近期动手,劝雒宁安心静待,不需急于一时。

    “他说,若我改变主意,不忍夫君赴死,便可在家宴之日率代军奔赴常山。他也会趁机煽动桓果带兵围攻此地……”

    雒易冷笑道:“两军裹胁,逼我不得不就范,是吗?”

    雒宁急忙辩解:“不,不!我们怎敢有此心?只是,阿竹……沈遇竹他说,比起代氏,桓氏的威胁更迫在眉睫,两相权衡之下,您……一定会选择与代君联手歼灭桓氏,如此一来,代氏就可以保全了。”

    雒易神情深沉,慢慢道:“他只说了这些?”

    雒宁心中打鼓,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雒易接来一看,果然是沈遇竹的手迹,就近鼻前一嗅,隐隐有药材的香气,想来原来是包药的纸无误。

    雒宁惶急地眨着一双剪水清瞳:“叔父,我虽然任性,总也不会帮着外人来蒙骗您吧?”

    雒易将纸放入怀中,道:“是真是假,我自会详查。哼,沈遇竹此人是愈发地诡计多端了。当日我同意他潜入桓府,也不过是命他争取桓果信任,再徐徐图谋,谁料他却自作主张给我唱了这么一出!你不可再与他暗通款曲,小心被骗得骨头都不剩。”

    雒宁暗暗松了一口,仰起脸笑道:“多谢叔父明察!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就别说。”

    “……”雒宁瘪了瘪嘴,霍地后退一步,伏地稽首长拜——这纯然是家臣对君侯的郑重其事的礼节了。雒易轻蹙眉头,却听雒宁大声道:“请求君侯免了沈遇竹的奴籍吧!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您!”

    雒易纹丝不动,胯下的绿耳却仿佛察觉到了主人纷乱的心思,打了个响鼻,晃着脑袋来回哒哒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