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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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在过去三年某个无事生非的春夜。绛城恹恹地浸透在连日缠缠绵绵的细雨里,外面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湿气。而遍燃着蟠螭连枝灯的室内却是干燥而温暖的,仿佛浮荡在茫茫江面上的一叶舟。

    舟中仅有他和雒易。

    沈遇竹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转眼看向手中被递给的红木药盒。细软丝帛之上,殷红若血的药丸散发着的香气。

    书案对面的雒易抬起眼来,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佻达,倒不如说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戏谑:“据说只要半颗,就可以叫一百个心如磐石的贞洁烈女身不由己地浪词求欢。以此辅,更是让人朝思暮想,欲罢不能——”

    沈遇竹拈起一颗丢进了嘴里:“还挺甜的,就是有点黏牙。”

    “……”雒易面色一僵,冷笑道:“这东西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何必如此猴急?”

    沈遇竹忍俊不禁:“想不到雒大人一向心思缜密,倒也会被番邦郎中糊弄了去。”

    “哦?愿闻高论。”

    “这东西,向来是因人而异、众口难调,若说有一种药能叫一百个人都欲火焚身,那十成十是假话。这味药里混了麝香、川椒、淫羊霍、肉苁蓉,均是寻常兴阳益精之物,其中多了一味蛇床子,也不过是令人神思困倦、手足酸软罢了。”沈遇竹带了挑衅般的从容,哂笑道:“雒大人年轻貌美,自是有本事叫沈某魂销骨立,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雒易只当这只砧上之鱼垂死挣扎,并不动怒,反倒放下手中卷宗,饶有兴致地微笑道:“依足下高见,这天底下的这种药,统统是骗人的把戏了?”

    “那也不尽然。这世间有一味药,最是能叫人神魂颠倒、身不由己,生者可以令之死,死者可以令之生,可令冬雷震、夏雨雪,可令江川涸竭、天地聚合,何况尽区区枕席之欢?”

    沈遇竹前倾身体,冷冷直视着眼前这一双冰彻蓝瞳的主人。

    “——可惜,那种东西,注定与你我无缘。”

    雒易不动声色地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睛。这个言语斯文、笑容温雅的青年,骨子里却总是透着一股淡漠疏离。他素知他秉性如此。只让他觉得可笑的是,沈遇竹不知道,雒易从未想要拥有“那种东西”。

    他想要的是,眼前这个人永远不能拥有那种东西。

    他想要见到的是他伶仃孤苦,备受轻贱;想见到他走投无路,错乱颠狂;想看他饮冰啮雪,拿出全副心思与他周旋,终究挫败后,跪在他脚下哭喊着求他高抬贵手——

    “那有何难。”沈遇竹阖上书,抬起脸来对他笑了笑,“你要我求饶,我便求饶;你要嫖我,我便躺平了让你嫖——对了,谢谢你送的《千金要方》,我看完了,能换一本吗?”

    雒易坐在案前看书,疲倦地揉捏着鼻根,不胜其烦地叱道:“我便是看不惯你这死气活样的——”鼻腔骤的一酸,雒易搪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恼道:“谁给你扑的香粉?”

    雒易最是好静,阅公文时从不愿叫书僮陪侍,但不知为何,却很享受沈遇竹陪在案前读书的氛围,远胜过他们之间别别扭扭的“”。偶尔夜深心血来潮,也常差人去把沈遇竹叫过来陪读。管事的不明就里,只以为君侯又打算叫沈遇竹侍寝,把睡眼惺忪的沈遇竹拽起来好一阵清洗梳理,到了将近破晓,沈遇竹才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地坐到了雒易面前。

    沈遇竹打了个呵欠,“新来的管事。我说你不喜如此,可是没人听我的。”

    雒易唤人进来,吩咐去把管事的鼻子割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个。雒府中的人都知道给那个马倌沐浴是极度危险的活役。不出三次,负责这件事的人,不是被挖眼,就是被剁手,甚至被活活杖毙。奴隶贱如牛马,主人随口一句定生死,本就是很稀松平常的。

    沈遇竹冷眼旁观,等着雒易什么时候厌腻了自己的敷衍,也痛痛快快赐他一死。但他愈是把生死置之度外,雒易愈是不肯叫他如愿。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一者行到山穷水尽,也要挣出一条生路,一者却最爱舒展本性于天地之间,自甘于随波逐流。他们固守着以己度人,彼此猜疑,既无法明了对方,也无法明了自己的心。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不胜繁剧的长夜里,共享这一点春日迟迟的闲裕。直到沉醉的春风竟也醺得雒易不能免俗地萦肠百转起来,便一手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之人漆黑的鬓角:

    “沈遇竹,”他诚心正意地发问,“忍耻含垢,假装出一副无怨无恨的样子,不辛苦吗?”

    沈遇竹只是垂目看着书,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

    所谓面首,面取自容美,首取自发美。容貌自是天成,但若非精足血健,心宽体胖,绝不会有这么一袭青黝黝的好头发。羞辱,苦役,加诸于身,竟被他像是抖落尘埃一般轻易拂过了。雒易从未想过有这样一种对待苦难的麻木不仁的态度,这让他加倍地不满和怨愤——加害者比受害者更拘泥和执着。这看似荒诞,却是最常有的事。

    仇恨毫无助益。沈遇竹对自己说。对他这种人来说,承认恨一个人比承认爱一个人还让他难堪。愤怒只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恐惧,仇恨只不过是对优势者隐秘的嫉妒。他怎能承认自己拥有这种不体面的特质呢?

    他需要的是耐心地蛰伏,冷静地计算,以及猝不及防出手,便可一招制胜的时机。

    雒易不知道的是,在每个仿佛无有尽头的漫漫长夜里,沈遇竹独自一人枕着双手,仰面躺在马厩酸臭潮湿的柴薪之上,忍受着肢体的疲惫和伤痹,凝视着椽梁上不折不挠吐丝结网的蜘蛛,靠微薄的希望残喘振作着……阖上双目,去想象着岭间白云,陌上芳草,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情掌故,种种可惊可愕可怜可爱之状……那些他眷恋不已的酣畅淋漓的自由……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这些慰藉心灵的美妙愿景,总难免有一部分与雒易有关。

    终有一日……

    “——禀告先生,人已带到!”

    耳畔是武士一声长报,只听得许多凌乱跫音纷至沓来,谁的铠甲撞击在地上,铿锵一声清响。

    沈遇竹睁开了双眼。

    “……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原文出自明代袁宏道的《徐文长传》。

    第21章 邀君饮鸩

    雒易被押解上来的时候,沈遇竹正弯腰拈了一只狼豪在作画。绢是脂白的鲁缟,已用藤黄渲了底色,淡墨勾了花萼,正适宜绘上一朵不肯嫁东风的桃花。

    听到武卒的吆喝和兵甲的撞击声,他收完最后一笔,才把笔往笔架上一搁,转过脸来。他施施然走下阶,走到被数名健壮武夫押解在地的雒易身旁,带着困惑惘然的神情,绕着雒易走了一圈。

    “这是谁呀?”他抬起头,挚恳地问着身边的武卒。

    武卒们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却见沈遇竹抬起脚,把雒易的头猛地踩进了尘土里,来来回回碾磨了数遍,才用足面挑起了他的下颚。

    “这下我认出来了。”他端详着那被砂砾尘土所遮蔽的面庞,温煦地望进那双怒气蓬勃、销金噬骨的碧蓝眸子:“这不是雒易雒大人吗?”

    雒易啐开嘴里的草末沙土,朝他粲然一笑,露出染着血的雪白牙齿:“我也想知道——”他的眉峰一耸,杀气陡生,却是转向左右挟制住自己的武卒:“你们有几个胆子,竟然敢光天化日劫持大晋公卿!”

    虽然沦为阶下囚,纵横沙场的雒易显然余威犹在。那些蒙面的武卒猝然一惊,已有人小声嘀咕议论起来:“怎么……是公卿?”“沈先生不是说,经过的是个赶路的商人么?……”

    沈遇竹含笑摇头,开口道:“我和郑大人自有筹谋。诸位听我号令,依计行事,自然不会错。”他走到一旁,掀开一只楠木箱子,其中沉甸甸的尽是金玉宝翠,一打开来,登时珠光四射、满室生辉。

    “区区一点酬庸,请众兄弟分了罢。自郑大人罢朝归来,还将好酒好肉,置宴款待诸位。”

    重贿在前,众人心中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眉开眼笑地朝沈遇竹谢了又谢,一边把宝箱扛了出去,一面还有人不忘凑上去献殷勤:“沈先生,便只留你和这个……这个蛮夷子共处一室么?”武卒悄悄瞥了雒易一眼:“这家伙厉害得紧,中了两箭,还伤了我们十几个好手,若不制服起来,恐怕会对沈先生不利呢。”

    “哦?”沈遇竹是不耻下问的谦逊神情:“那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有武卒兴致勃勃地献策:“在我们乡里遇到狂悍不驯、横冲直撞的蛮牛,从来都是用了木枷重重锁了,好叫它动弹不得。这木枷有六十斤、八十斤的,小人看这厮勇力,非一百斤的枷锁怕是制不了呢。”

    “荒唐,”沈遇竹蹙眉,全然是惋惜而不忍的语气:“雒大人金躯贵体,怎么能像牲畜一样用一百斤的枷锁对待?”

    武卒惶惑地嗫嚅道:“可是……先生——?”

    “换个三百斤的来。”

    武卒领命而去。此地曾是沈遇竹隐居锻造器械的居所,临时造作三百斤纯铁所铸的枷锁并非难事。雒易双手被沉重的铁枷绑缚,脊背却仍像标枪一样笔直。他冷冷地看着沈遇竹,虽一语不发,碧瞳里却有虎兕腾跃咆哮,将欲破柙而出。

    “雒大人来得早了些。”他对他抿唇一笑,指了指几上一座正架于炭火之上沸煮的小小鼎鑊。“待客的茶酒还未煮好,幸勿见怪。”

    若是雒易有一副宛转多情的心怀,一定会体味到这无聊的客套当中一点惺惺相惜的情味。但是铁枷负身的他显然没有这份心情。“我很好奇,”他开门见山,冷笑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价,竟能诱得动那个胆小如鼠的郑宿,甘愿犯下这等死罪?”

    最初的震惊过后,雒易迅速开始估测自己的处境。这些武士兵甲齐整、训练有素,显然不是寻常民间的散盗游勇,又听沈遇竹方才只言片语,雒易不得不把罪魁归到另一个当朝公卿——郑氏家主郑宿的身上。此地确乎是郑宿的领地。可是郑宿为人嗜财如命、贪生怕死,便是前番出征之时,也终日龟缩在他那辆镶金嵌玉的华美轺车上,唯一一次负伤染血,还是因为行军车内颠簸,陪侍的美姬为他削果皮时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这般畏葸退缩之徒,如何会和沈遇竹沆瀣一气,竟敢派出府兵公然掳掠同为公卿的自己?

    “若我说我一文不费,雒大人相信吗?”

    “你……”

    看出雒易心内疑窦丛丛,沈遇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鹤鸣丘地势崎岖,密林幽深,是出绛一条避人耳目的捷径,许多行商游贾为了逃避入城赋税,冒险从这儿赶路。此处长期荒废,直到一年多前,郑氏开垦至此,在一位慧眼独具的商人的建言之下,将这里改造了一处劫财越货的绝佳之所——雒大人,你很惊讶么?你一定好奇过,近年来郑氏是从何处积攒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但你却未必想得到,那个庸庸懦懦的郑大人,私底下正做着这监守自盗、劫掠过往富商的勾当?”

    雒易暗自心惊,盯着他慢慢道:“所以,你哄骗郑氏今日将有一支平民商队经过,再把我引到这偏僻之所来——借郑氏的刀对我下手?”

    沈遇竹称赞道:“论起作奸犯科,雒大人真是一点就通。”

    雒易阴沉沉道:“你真以为自己能称心如意了?我赌郑宿一旦罢朝回来,发现自己成了你借刀杀人的工具时,定然气急败坏——”

    沈遇竹笑道:“那我也赌一赌,当郑宿罢朝回来,一定已听说雒大人屠灭桓庄一族的丰功伟绩了罢?届时他对雒大人城府深沉、睚眦必报的个性,一定会有极深刻的体悟。那时,你觉得郑宿是否敢冒险——放了你?”

    “……”雒易咬牙道:“看来,所谓的‘富子’,至始至终也没有参与其中,那只不过是你故弄的玄虚了?”

    沈遇竹温言笑道:“富子远在越地,是生是死,我委实不知——但他的生死,本也不重要,不是吗?”

    雒易颔首道:“不错,只要能让我误以为他会对我构成威胁,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雒大人,若有余裕让你细细思谋,你必不至于出此昏招。但是你率军伏击代国不成,又匆促与宿敌桓果决战。为稳定朝中局势,又日驰千里赶回绛都——你几日未合过眼了?三日?五日?弓弦绷得太紧太久会骤然崩断,为猎手包围整夜的麋鹿会慌不择路自投进罗网之中。你兵困马乏,而我以逸待劳,焉有不胜之理?”

    沈遇竹垂着眼睫,一手挽起袖口,为几案上的鼎鑊添炭扇风,一面漫不经心娓娓道来。他脸上并无志得意满之色,清闲得仿佛是与久别的故人谈起家乡一枝着了红信的寒梅。

    这份安详让雒易尤为忿忿,冷笑道:“只怪我机关算尽、自投罗网。若是我未曾费心去解你的‘医书’——”

    沈遇竹轻叹道:“雒大人,你还没想明白吗?其实留不留下那本‘医书’,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看破了我的密文,今日败;看不破我的密文,明日败——‘胜兵先胜,而后求战’,你或静或动,四面八方,都是天罗地网。”

    雒易哑声良久,才涩然道:“你……是何时谋划了这些?”

    沈遇竹的手顿了一顿,垂目望向案前被缚的仇雠:“你知道过去这些时日,我有多少次,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你性命吗?——可是,那又有什么趣味?”他仰面望着屋椽,自言自语般道:“这些年拜你所赐,我……遗落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更觉得所谓复仇雪耻,实在是无可无不可之事。也许我觉得,让诡计多端的人中诡计,让能征善战的人吃败仗,会有趣些吧?但是当真到了这一天,这感觉……也不过尔尔罢了。”

    药酒汩汩沸腾,炭火“毕剥”一声爆裂。沈遇竹回过神来,注目着案上的鼎镬,将鼎盖揭开,一股凛冽的腥气直冲出来,绕梁不散。鼎内不知是何物熬制而成的药汤,恶臭扑鼻,墨绿荧荧,仿佛腐尸上丛生的菌类,袅袅腾起一缕缕诡异的雾,蛰得雒易的双目不由阵阵发疼。

    沈遇竹似是丝毫不觉腥臭,将它们分别斟了出来,淡漠地笑了笑:“我一向也不明白复仇有什么意趣可言——但终究未能免俗,聊复尔耳。雒大人,请罢。”

    雒易垂目凝望那可怖的药汤。三年前,雒易用卑劣的手段药倒了沈遇竹,开启了沈遇竹漫长的羞辱和折磨。如今沈遇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一份药汤之内所藏何物,他自可想象。所不同的是,沈遇竹对他并无任何索求,亦无需对他有垂怜的余地。此药一饮,他收受沈遇竹所经历的一切苦厄耻辱,或将更甚——收受那毫无转圜的死亡。

    雒易纹丝不动,道:“假若我喝下这碗药,你是否想好了,要如何报复我?”

    沈遇竹果真露出了困扰的神情,抚颌细思道:“嗯……剥光你的衣衫,让你牵着羊在绛都的大道上游街?请你圬墙、掏粪、饲牛养羊?把你卖给生啖人肉的犬戎,做个草芥不如的奴隶?”

    雒易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能想出什么新奇招数!”他阴鸷地逼视着他的眼睛,冷冷讥嘲道:“你对我的恨意,便只止于此步?”

    这死不悔改的桀骜并没有激怒沈遇竹。他宽容地望着他:“恨你?雒易,你怎会这样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