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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说了不让你死,你便不能死。”
慕容复第一次能独立坐起的时候,耶律洪基这么告诉他。他就坐在帐中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办公,毫不避忌。无论是处理公事、召见臣子、对弈饮酒,都毫不回避,拿他当一件摆设一般。
“臣犯了行刺君上的大逆不道之罪,罪当万死。陛下不杀臣,也不放臣,究竟是要臣如何?”
慕容复也将心一横。
其时他已经能独自起来,于帐中扶墙摸壁走动,对这场貌似熬鹰般的考验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耶律洪基不理他,表情百无聊赖,独自箕坐于案前,面前摊开一只棋盘,棋盘上摆开一盘残局,一只手伸在棋篓里抓着棋子,正凝神思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耶律洪基冷淡的、无动于衷的声音:“三年前,你不惜身犯千军万马,救了朕一命。现在,你仍然身犯千军,只为取朕的性命。劫走朕的南院大王那笔账朕还没跟你算呢。你倒是自己说说看:朕是杀了你?还是放了你?”
慕容复苦笑:“三年前,陛下口口声声宋辽亲善,天下为公。如今却单方面背弃澶渊之盟,提十万大军叩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恕臣是迫不得已。”
“是赵煦小儿先背信弃义!”耶律洪基冷不防一拍桌案,带得案上棋子纷纷跳了起来,怒道。“朕若再不出手干预,眼看你就要把西夏攻下来了!唇亡齿寒,下一个便是我大辽!”
他自棋盘后立起身来,烦躁地来回踱步,踱了两步,忽盯着慕容复看了一会儿,冷不防问:“这几天,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战况如何?”
慕容复停了一停,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半晌,轻声道:“如果雁门关没有守住,恐怕臣就不会在这里了。”
耶律洪基闻言冷哼一声,脸色忽然一变,半是试探,半是挑衅,几乎带着恶意,压低声音缓缓地道:“他们没有派人来救你。你难道不觉得心寒?……你就不怕朕把你推出去斩了?……以乱大宋军心?”
慕容复深深呼吸,然后吐出。他摇头:“……陛下大可试试。大宋帝国从来没有不可或缺的将军。”
耶律洪基眯缝起眼睛,定定瞧了他一会儿,这一次眼睛里逐渐有了棋逢对手的兴奋感,和若有似无的一丝意外。他一返身,重新坐回案后,垂头将棋子一颗颗捡起,依次放回棋盘上。
“不打也可以。”他像谈论天气一样,用最平常的口吻,若无其事地说。“……你跟朕回去。大宋没有不可或缺的将军,但是在我们契丹,每一位勇士都不可代替。”
慕容复一怔。
耶律洪基仍然用刚才那种再平常不过的口吻,闲闲地说下去:“你那燕国有什么好?……不过弹丸之地。要知道,兴复容易守成难。你要复国,朕倒也有兴趣瞧瞧,你会打天下,守不守得住这天下。替朕打下西夏来,朕给你西夏。替朕打下宋国,朕给你宋国。你想做燕王,朕便封你作个燕王。你想复兴大燕,国号随你叫后燕西燕北燕南燕。……你还有什么不愿意?”他越说声音越是高昂,满脸志在必得神色,似乎西夏、宋国已成他囊中之物。
慕容复目瞪口呆地瞪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吃力地找回了声音:“……承蒙陛下抬爱。陛下有做苻坚的胸怀,臣却没有做慕容冲的兴趣。”
耶律洪基面色一沉,露出怒色。他刚想说话,慕容复已经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于棋盘前勉力屈下一膝,缓缓跪了下去。
他低垂着头,神色是几乎从未有过的谦卑和恭顺,一字一句,恳言谏道:“陛下,退兵吧。”
耶律洪基瞧着他,脸色变幻不定,丢开棋子,向后仰去,冷哼了一声:“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因为你一句话就退兵?”
慕容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慢慢跪下另一条腿。垂头瞧了一会儿棋盘,以指尖拈起一枚黑子,答非所问地道:“陛下这一着棋,精锐尽出,只怕后方空虚。”
话音落了,他落下一子。
耶律洪基闻言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拈起白子,想也不想,“嗒”一声落子:“区区小患,不足挂齿。”
慕容复没有答言,只伸手自棋篓中摸出一枚黑子,思忖片刻,轻轻搁于一个方位之上。
耶律洪基神色一变。他俯身瞧了一会儿棋盘,抬头去瞧慕容复,眼光里逐渐带了诧异意味。
“你居然跟他们……?”他没有问下去。
慕容复不答。
耶律洪基冷哼一声。他抓起一颗白子,脸色渐渐严峻,沉吟着,冥思苦想了半日,伸手“嗒”一声落子,沉声道:“我当出动中京兵力回救。”
慕容复仍然没有回答,只伸手摸起一枚黑子,不假思索地轻轻放上棋盘,然后抬头,不卑不亢,平平迎住耶律洪基的眼光。
“陛下,退兵吧。”他仍是无比耐心,无比温和,一字一句地恳言谏道。
帐中空气似乎凝固了。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耶律洪基忽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没有什么能阻挡陛下。”慕容复应声而答。“十天无臣的音讯,便是北方诸寨、燕云汉儿起义信号。火之燎原,不可向迩。”
耶律洪基脸色忽而变得灰白,额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面露不甘神色,又将棋盘局势细细扫视过一遍,冥思苦想半日,脸上神色不断变换,忽而一喜,精神一振,忽而一忧,眉头一皱。看了好半天,终似一筹莫展,抬手将面前棋盘一推,颓然向后跌坐。
他箕坐着,脸色阴沉得似能滴下水来,一语不发地将慕容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像是不认识他一般。这回的眼光却又不一样了——带了警戒和防范的意味,还有一分情不自禁的由衷敬意。
他忽半是不解,半是悻悻然地道:
“……是朕低估了你。你既然早有准备,为何不趁乱起兵,一图天下?”
慕容复闻言抬头,跪坐于棋盘后沉默地瞧着他。他行坐都是端端正正,即便再凄厉,再兵荒马乱的境地,也一丝不苟,腰背挺直如一把剑。一半是军人习气,一半则是世家子弟严厉家教打磨出的教养。
好半晌,他终于摇了摇头,缓缓地道:“陛下问为什么?……臣也不知道。”
“……如果臣知道,只怕陛下今天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军帐。”
耶律洪基脸色骤变,直瞪瞪地瞧了他一会儿,似怒气无处发泄,忽怒喝一声,展袖重重将棋盘上棋子一拂。黑子白子,如大珠小珠,骤雨般哗啦啦落了一地。
耶律洪基立起身来,拂袖便走。怒气冲冲走至门边,忽似想起什么,一转身,余怒未消,提高声音,厉声道:“你知道这次兵不血刃,班师回朝,等待你的会是什么吗?”
慕容复没有立即回答。他仍然背对着耶律洪基,看不见表情。
停了一停,他轻声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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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萧峰是对的:身陷囹圄的时间里,除了回想从前,确实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记得江南的梅雨天气。燕子坞的夏有时候一个月不见太阳,天永远呈心事重重的白,云层饱含水汽,像刚刚哭过的女孩子,经不住轻轻的一声询问,就会变脸落下雨来——那是十二三岁的语嫣。
他几乎是看着这个表妹长大。至今忆起她幼时娇憨模样,仍旧不禁莞尔。小时他擅长放下身段哄得她破涕为笑,成年后常年在外征战,偶尔归家,才惊奇而惆怅地发现她已经长成以脸红代替眼泪的端庄少女。那时他已是国之栋梁,疲于奔命的一家之主,二人反倒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说:军国大事不能对她谈,风花雪月当然更不适合。最安全的话题也只剩下天气家常,武功进境。
他没想到她会为了丰富谈资读完整个曼陀山庄的藏书。这固执心性倒像极了慕容家的人。
他记得西北边陲攻城掠地的太阳。天空高而远,被猎猎长风吹得格外干净空旷。有时候出去巡逻,一连走上一天,见不到一个人,只有肥颟的黄羊和狍子,不甚怕人,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军士的战马。
他记得冬天狂暴的雪,边疆的大雪,漫山遍野,纷纷扬扬,和着朔风,拍打过他的胸膛。他想起大雾中战马的嘶鸣咴咴,秋天清晨草原牧场的芬芳。
他知道,当骏马驰骋如飞的时候,鞭子是多余的东西。
他记得辽国草原上一直开到天边、金光灿烂的金莲花,以及白塔上被余晖映成血红的四字偈语:“寂灭为乐”。
他记得汴河烟雨。歌姬怀抱琵琶,轻拢慢捻,曼声歌唱。勾栏浅斟低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大宋缺哪一样?大宋什么都不缺——这些都很好很好,但统统不是他想要的。
他记得一众祖先或冷僻、或诘屈聱牙的名字:时间实在太过久远了,就连古战场和鲜卑文字(如果有过)都已湮灭。慕容鲜卑这一小支昙花一现的东胡民族和前后四五个慕容帝国,只活在汉人的文字和史官笔下——即便是再顽固、再念旧的胡人,到头来也会被他们一直又向往又忌惮的中原同化。
只可惜,慕容复是个最固执不过、最念旧不过的人。
狱卒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不知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干了多久,话极少,对他客气而恭谨,礼数不缺,至今仍固执地以被废黜的官衔称他“将军”。
有一次慕容复忍不住出言纠正:“我已不是将军。”半是百无聊赖,半是自暴自弃。
老狱卒像没听见,脸上皱纹动都不曾动一根,径直于墙角掇了空食篮走去。
狱友多数是像他这样的重犯,大半时间枯坐不发一语,偶尔发出意义不明的啸叫或哭喊。四周光线阴暗,气味复杂,混合了长久不见阳光的土腥味、霉味和人的暧昧气息。偶尔有一名犯人被士卒押解,拖着沉重的脚镣从走廊里走过,不再回来。
他没有刻意想象过生杀予夺的滋味。如果有能力决定这么多人的生死,权力大概的确是足以令一部分人迷醉的。
郭成来过。穿着御前都指挥使服色,明显地清减了,满脸忧色,但强撑着并不露出。
“自你入狱,朝野震动。”他开门见山地说。似刚下马背,气尚未喘匀。
“无论文武,都在奔走努力。前两天,为了你,刘昌祚不惜犯颜直谏,把皇上气得直哆嗦。我前日刚去你家探望过,家里人皆好。”
“语嫣徐真可好?”慕容复眉心略微松动。
“他们都好。有语嫣在,家中诸事你不必担忧。”郭成似轻微地犹豫了一瞬间,打量了一会儿慕容复神色,终于小心翼翼地道:“……前两天我见了萧峰一面。”
“哦?”慕容复挑眉。“……他好吗?”
郭成近乎失笑:“你说呢?……”
见慕容复不答,他也随之沉默下来。隔了半晌,道:“大哥三哥两个正上下游说,疏通关节。托我转告你,如要使用金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
“信之。”
郭成一凛:慕容复罕有地改称了他的字,如同十多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