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不力,通敌卖国,约期献城’。……”听见这十二字自他唇边轻描淡写地落下,郭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不是一般人能罗织的罪名。没用的。”
郭成默然,随即打点精神,劝道:“切莫灰心。皇上听信了奸人谗言,这两天正在气头上,过两天等他气消了,想必就听得进去话了。此事惊动的不止文武百官,整个东京民心浮动,各种传言,沸沸扬扬。前两天太学生于宣德门外聚众击鼓上书,为你请命……”
慕容复一声轻笑,近乎失礼,突兀地打断他:“……如果之前皇上还不想要臣死的话,这一上书,臣便是非死不可了。”
郭成呆了一呆。他想了片刻方想明白其中道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悚然沉默半晌,道:“你的意思是……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是皇上……”
慕容复不置可否。在他,这就算是默认了。
郭成只觉又是悲愤,又是怆然,心头一点火苗轰然升腾而起。他瞿然抬手,握住牢房栏杆,连连摇撼几下,厉声道:“不会的。你为大宋帝国立下汗马功劳,他怎么能……”
“你莫非忘了?”慕容复睁眼瞧着他,眼睛在牢房昏暗的光线里亮得如同两点寒星。“前朝狄青、慕容延钊,军功何其之大?尽皆郁郁而终。往近了说,十多年前,飞鸟尽良弓藏之事,官家已经对刘钤辖干过一回。这种事有过,将来也会有。赵煦到今天才下手,已经算他对我忍让有加。”
历史从来健忘。但他现在大概率会作为被昏庸帝王冤屈下狱的一员名将而青史留名,而非一名不自量力的野心家——这不是他想要的。但这样也好。
正午时分,天气晴好的时候,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里,会有一束金色的阳光,自地牢中央的一方小气窗里垂直落下。现在这束阳光里已经有了秋意。他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陀螺停止了转动。
他于一个不知道什么时间点的时间醒来,浑浑噩噩中,依稀瞧见一个人影坐在榻边一把椅子上,在阴暗的光线里一动也不动。
看清来人,慕容复微微动容。他以手肘撑起半个身子。
“萧兄。”他轻声说。
萧峰不动,也不答,只保持着不同寻常的沉默。脸完全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表情。
慕容复慢慢地坐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不抱任何希望地笑了笑,略微带点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
萧峰沉默。
没有回应。在这样的空气中说下去如同赤足踏入冰水里。但慕容复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时的局势,如同水火,容不得半点拖延。我也是迫不得——”
“……我早该猜到的。”萧峰突兀地打断他。
他轻微地改变了坐姿,上半身前倾,眼睛深邃,在阴暗中闪亮。
“赵煦判了你秋后处斩。前两天消息传出来,你的旧部半夜炸营,起了叛乱,被弹压了下去。”萧峰的声音,在黑暗里告诉他。
慕容复脸色一变。萧峰似猜知他心事,叹一口气,徐徐道:“你放心。没有伤亡。抓了几个,放了几个。”
慕容复颜色缓和下来,隔了一会儿,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总算赵煦一线理智尚存,等你进了宣德门才动的手。没在大街上当场把你抓起来。”萧峰沉默一会儿,只道。
他一摇头,没再说下去,立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好整以暇地道:“走吧。”
慕容复一呆。“去哪里”三字尚不及问出口,外面忽传来金刃破空、兵器相撞之声,夹杂着隐隐呼喝。一个婀娜身形轻捷地闪了进来。人未至,声音先飘了进来:“姐夫!你们快走!段呆子的人在北门接应!”
话音未落,外面隐约有爆炸声响起,号角声大作,夹杂着尖声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听着却似包不同声气。腾空的火光将阴暗的监狱映亮了一瞬间,周围监牢竟然大半空着,门洞尽皆大开。
趁着这一瞬间的光亮,慕容复和阿紫打了个照面。这姑娘两趟劫狱,俨然已劫出了轻车熟路模样,叮叮当当晃着一串钥匙,一扇扇牢门开过去,百忙中朝他嫣然一笑,扬声道:“放心走吧,本姑娘给你们断后。”
说时迟那时快,萧峰踏前一步,一伸手,轻轻将慕容复拉起,揽近身侧,不由分说,携着他大踏步就向外走去。
“你干什么!”慕容复又惊又怒,伸手推他。然而萧峰揽在他腰上的手臂竟如铁钳一般,哪里挣得脱半分。
“你是怎么进来的,今天就还怎么出去。”萧峰无比沉着。
“放开!”慕容复断然一声怒喝。“……我一走了之,成何体统!我的旧部弟兄们怎么办!当年举荐我的刘钤辖和章大学士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萧峰蓦然止步,一闭眼,似忍无可忍,手上猛然使力,一拉一放,将慕容复整个人往牢房栏杆上一推。慕容复背脊“砰”一声撞上木栅,不及反应,萧峰已经如一头愤怒的猛虎般逼了上来。
他似怒得不轻,双目闪烁不定,脸色阴沉,一手撑于慕容复头边,以不可置信的眼神地瞧了他一会儿,勉强压抑着怒气,一字一句地沉声道:“……你以为,现在,我会有心思去想这些?”
慕容复一时语塞。
他尚在搜索枯肠,思索答复,萧峰已经一声叹息,大手扼住他后颈,不管不顾地吻了上来。
这个吻愤怒、炽热而粗鲁,几乎像是惩诫和警告。但慕容复明白,那是宽宥。是原谅。也是出不了口的一句恳求。
他终于松开的时候,慕容复膝盖发软,喘息不定,一手抓住他胸口衣服,勉强站稳。
萧峰胸膛不住起伏,喘着气,瞧了他一会儿,突然低低地道:“这些日子,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有的时候是你孤身陷入重围。有的时候身首异处。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我就……”
他声音发颤,再也说不下去,一摇头,深深叹息一声,径直将慕容复拥入怀中。他的手臂像铁一样,箍得死紧,就好像紧紧抓住一件失而复得的东西。
“我们不能再分开了。”他听见萧峰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低沉,在胸膛深处激起深沉的回响。
他们身在光线阴暗、气味难闻的监牢,今夜能否活着冲出重围都还是一个问题。可是那一瞬间,听着萧峰激烈的心跳,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那么清醒,那么笃定。
“姐夫!”是阿紫的声音,尖声叫喊。“……这里我已经放火了!你们快走!没时间了!”
萧峰深深呼吸,松开手臂,将他拉至自己身边。
“走吧。”他说。
大宋皇宫此时已陷入一片混乱。四个方向上都有火光腾起,人喊马嘶,乱作一片。
一路冲杀至御花园出口,快至北门。遥遥忽响起一阵欢呼雷动。远远瞧去,一群人马间驰出一灰一白两条人影,衣袂飘飘,如蹈空凌虚,正是段誉虚竹二人。见他二人突出监牢,大喜过望,双双高呼出声:“大哥!”“慕容公子!”拍马迎了上来。
“站住!”冷不防半空忽而响起一声厉喝。“大宋御前侍卫军在此!谁敢放肆!”
周围忽而灯火通明。身着御林军服色的大宋兵士不知从哪里纷纷涌了出来。他们人数极多。四下只闻轻捷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奔走、马蹄敲击石板路之声,兵刃、甲胄轻微碰撞之声。将士数千,如潮水般涌入,除了这些响动竟无半点人声马嘶,不多时已站成整整齐齐的一圈阵型,举着的火把将黑夜映得似白昼一般,团团围住二人去路。
慕容复脸色微变:这正是他在殿前禁军军马司指挥任上训练出来的一批人马。段誉虚竹见状却是一惊:竟未料到眼看功败垂成之际,宋国皇宫在此处部署了这么一队奇精兵。二人对视一眼,心忖今日带来的人马脱困却是难了,当务之急须是倚靠二人武功,设法将慕容复萧峰二人营救而出。
萧峰站住了。面前是军容壮盛的千军万马,他神色却丝毫不变,抬手一揖,气沉丹田,朗声道:“契丹人萧峰、鲜卑慕容复在此。我二人受大宋养育深恩多年。今日若非迫不得已,万不愿留难诸位兄弟。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若定要分个高下,冲萧峰我一人来便是。”
“……慕容复?”一个声音接口,从从容容地道。“……这里哪里有什么慕容复?”
话音落了,军阵分开,一匹白马小步驰出。马上的将军眉目间英气勃发,红袍银甲,头盔上红簪缨微微飘动,不是郭成,却又是谁?
他并不瞧萧峰,只缓步按辔驰近,驰至慕容复身前,气定神闲,勒住马头。
慕容复微微动容。他轻轻挣脱萧峰的手,往前跨了一步。
郭成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眼光陌生而漠然,像从来不认识他一般,缓缓地道:“你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什么慕容复。……适才皇宫天牢走水,狱卒得令开门放生犯人。他开门稍缓,慕容复逃生不及,已被烧死于牢中。”
他不等答复,一拨马头,陡然提高声音,向着身后五千御林军喝道:“……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众位兵士面面相觑。有的露出迟疑表情,有的却已经抢先大喊出声:“听清楚了!”
郭成不再看向他们,一夹马腹,驱策得他的坐骑于阵前小跑起来,提高声音,厉声喝道:“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这一次几乎是五千人异口同声的怒吼,声震屋宇,于高大的宫墙内来回鼓荡。
郭成猛然勒停坐骑。一转身,于马上望向慕容复。这一次死死地瞧着他,就似想将他的身影刻进脑海里一般。他的眼睛里有泪。
“收兵!”他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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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车轮碾在山道上,发出吱吱轧轧的声响。
慕容复半倚半靠在车壁上,微闭着眼,似睡非睡。他身上搭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黑色裘衣——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已经带有秋天的意味。
大宋皇宫已经离得很远了。汴桥烟雨、洛阳牡丹,都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燕子坞水路深深,冬天的雪,春天的花,也都已经被抛在了很远很远的江南。
车队于滇蜀边界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停下,就地作过夜扎营的准备。
“你今天怎么样?”
萧峰人未至,声先到。话音落了,车帘才被掀起。他高大的身形一歪身于车夫座上坐下,不容分说,伸手搭上慕容复手腕。
“今天像好些。”他凝神敛目,号了一会儿,方道。
“你这个医生,不是说粗通岐黄?说的话作数么?”慕容复笑道。“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神医。左有你义弟,右有薛神医,每天早晚要给我号三次脉。到底听谁的,趁早也让我这个病人知道知道。”
“……有幸瞧过慕容公子在东京时服用的几张方子。恕在下才疏学浅,方子里有一二处却不能解。此症以虚寒为主,白芍、甘草是用对了,像柴胡、人参这些虎狼之药,在下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道理……”虚竹的声音,随风远远地飘了过来。
“老夫素来只听说虚竹子先生妙手回春,有起死回生之能,怎么却不懂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薛神医的声音,不等他说完,怒道。“……岂不闻‘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滔滔不绝背诵下去,想来俱是《灵柩》《素问》上的话,渐渐听不清楚。只听得二人争执不休,一路去得远了。
慕容复不语,只抬眼深深地瞧一眼萧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