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那妇女到了帐外,令人通报入内。甫进门便觉帐中一缕幽香。一名少女面朝内斜倚于榻上,失声痛哭。身边立着一名年轻侍女,正细声劝解。地下蹲着一名妇女,正在清扫饭菜瓷片。守卫见将军入账,急忙上前行礼。
慕容复点头,道:“都出去吧。”
屏退众人,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于帐内来回踱了两圈,方于榻边驻足,开言道:“听说公主发了很大的脾气。”
少女头也不抬,亦不回答,仍然向壁嘤嘤哭泣。
慕容复大感头痛,但仍旧按捺着性子,恭恭敬敬地道:“听闻公主不肯用膳,因此末将前来劝谏。望公主万以保重身体为要,切莫自己折损。”
那少女忽地坐起来,抽抽噎噎地道:“将军,我不要吃饭。我要回家。若是将军可怜我,便请派人上灵州与我父母送个信,叫他们速速来接女儿回家罢。”她声音娇柔,已哭得哑了,大有哀求之意。她容貌极美,明媚娇艳,竟与王语嫣有几分相似,此时满面泪痕,真如梨花带雨一般。
慕容复默然片刻,道:“待公主到了汴京,音讯传出去,贵朝自然派人迎驾。”
他这话说得客客气气,公主低头一想,却觉遍体发凉,一时连哭也忘了,颤声道:“你……你们要扣留我作人质?”
慕容复道:“宋夏两国交兵,但大宋天子生性宽柔。待公主到了汴京,定然以上宾之礼相待。届时就请公主安心住着便是。”
他话音未落,少女忽大放悲声,哭了一阵,忽起身,随手抓起榻上茶杯什物,不分青红皂白,朝着慕容复一通乱扔。慕容复不躲亦不还手,只一味忍让。说话间手头什物已砸完,公主也不管,抡起拳头往慕容复身上劈头盖脸乱捶,哭道:“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慕容复早已被她哭得大感不耐,涵养再好,这时亦觉气往上冲,抬手一把扣住她双腕,以手臂箍住她身子,喝道:“闹够了没有!”
公主惊道:“放开我!”
她无端端被一个青年男子拘在怀中,离自己如此之近,又羞又惊,急忙伸手去推他前胸。慕容复手上并未用力,但公主拼命推他,哪里推得动,只觉双腕如同被铁钳牢牢禁锢住一般,又急又怒,不由得柔肠寸断,珠泪涟涟,泣道:“与其受这样折辱,倒不如你今日一刀杀了我干净!”
慕容复喝道:“你以为这就是折辱?你身为西夏皇裔,倘若连这样的折辱都受不了,辱没了国家颜面,那确是死了干净!”
他松开公主,手腕一翻,抽出腰间匕首,连着鞘“铛”一声扔至她膝前,沉声道:“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匕首。他曾嘱我,哪怕是山穷水尽之时,也要务必努力活着。公主你身负皇族血脉,行事自然要有个皇族的样子。若愿行这懦夫之举,我不拦你。”
他这话说得极轻蔑而又极严厉。公主跪在榻上,满面泪痕,愣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浑身战抖地拾起榻上扔着的匕首。这匕首托在手中沉甸甸的,样式古朴,显然是有年代的东西,剑柄鎏金,雕着一只燕子,眼睛处镶嵌一粒蓝色宝石。
慕容复不语,只负手定定地瞧着她。
公主瞧了他一会儿,又垂眼去瞧手中短剑,慢慢地拔出刀刃,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忽然间手一抖,匕首“砰”地一声掉于榻上,整个人颓然跌坐下去,哽咽道:“……我下不了手。”
慕容复动了。他弯下腰,轻轻托起公主右腕。腕上一道伤口正汩汩淌血,想是刚才摔碗时划破的,不及包扎。
他检视了一眼伤口,没说什么,俯身一一捡起地上乱扔的绷带伤药,略微犹豫了一瞬间,想是斟酌过要不要叫使女来料理,道:“得罪了。”
不见回答。他遂拉过一张凳子坐于榻边,浸湿布条清理伤口血迹,再涂覆药膏,以绷带层层缠裹。
公主愣愣地瞧着这位年轻将军沉默地为自己包扎伤口。一路行来,他极严肃而又极骄傲,高高骑在他那匹白马上,照管着他的军队,若即若离地守护在马车旁边,轻易不肯与自己交一语。这时他低垂着睫毛,料理伤口的手却是温暖的,仿佛泄露了他的心事。他生得高鼻深目,皮肤白皙,被边疆的太阳罩染了薄薄一层颜色,几乎不太像个汉人。刚刚发起怒来,眼睛几乎是透明的,沉默下来,却又好像一块云山雾罩的灰水晶,发烧的时候,母后给她攥在手心里握着,怎么握也握不暖它。
“这点儿疼都受不了,你如何能够自我了断?”慕容复一圈圈缠绕着绷带,见她忍痛蹙眉,楚楚可怜模样,忽叹道。“……你一个公主,金枝玉叶,不好好呆在宫里,怎么跟着大军出来征战?
他半晌听不见回答。一抬头,却见公主愣愣地盯着他,珠泪盈睫,眼圈儿微红,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
慕容复苦笑:“算我说错话了,给你赔个礼还不行吗?你可别再哭了。你一哭,我的心就乱。”
“宫里太闷了。”看他这束手无策的模样,公主反而“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柔声道:“太后要出征,我好说歹说求着她老人家,带了我出宫解解闷儿。”说至此,脸上忽然一阵飞红,眼光怔怔的,不知飘到了哪里。
她这趟出宫,明着是跟随太后南狩,暗中却是为了寻找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子,这一腔少女心事如何能对旁人提起。小梁太后这一趟南狩,志在必得,不想竟被宋军以寡敌众大败,太后慌不择路退回,兵荒马乱丛中,与护送公主的阿埋将军一路失散,后被宋军出奇兵俘虏。这一路兵败如山倒,折损了无数西夏儿郎。可在公主眼中,却跟来路一般,不过是另一段缺少宫中锦衣玉食的日子罢了。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冰窟中那个梦一样的温柔郎君,忽听慕容复叹道:“两国交兵,岂是好玩的。”
他回身找了一阵,没找着剪刀,遂道一声“得罪”,以匕首挑断绷带,打了一个结,道:“伤口无碍。每日一换药便是。”
公主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半是好奇,半是不舍,怯生生地试探着道:“……将军这就要走了么?”
慕容复点头,还剑入鞘,立起身来,温然道:“公主请歇息吧。我自然会平平安安地将你护送到汴京。”
他刚打起帘子,忽闻背后柔声唤住他道:“不曾请教将军名号。”
“末将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复字。”慕容复道。
一来怕泄露行藏,西夏军前来劫人,二来顾念公主娇弱,这一路脚程便快不起来。徐徐走了八九日,才行至雁门关内。
这日,天始终阴沉沉的,走了一日,到擦黑时分,大雪纷纷扬扬,如飞鹅毛,如搓棉扯絮,下了起来。所幸已见着前边一座市镇远远的灯火。路滑难行。慕容复遂令全军下马,拣个依山伴水的避风所在就地扎营造饭。他身披貂裘,正于营地中来回巡视,忽有副官引着一个侍女过来回报,说公主受了风寒,头重身热,发起寒来。
慕容复赶往帐中探视,果见公主昏昏沉沉睡着,连他进账亦不曾惊动。伸手一探她前额,果然触手火烫,脸上烧得通红,叹道:“这便是认真病倒了。”他伸手试了试被褥冷暖,顺手褪下身上貂裘,轻轻搭在被窝上。
问过病情,知是风寒,当无大碍,幸喜不远处有个市镇,调治药物不是难事,便着人前去请军医过来诊视。军医瞧过亦说是偶感风寒,开了个方子,其中有一二味珍贵药物军中不曾备得,于是打发人冲风冒雪,前去市镇采买。待到药物配齐熬得,更鼓已响过一更。待慕容复忙完手头军务,过来探视,公主已喝完药睡下了。
“她怎么样?”慕容复一面脱斗篷,一面抖落肩上雪花,随口问。
“喝了药睡下了,试着似没有刚才烧得厉害。也说想吃点东西。”侍女给他捧了一碗茶过来,笑道。“将军坐一会儿,奴婢去看看粥烧好没。”
慕容复应了一声,探手一试,热度果真下去了。他是从风雪中归来的人,手冰凉,触上她前额,引得公主在睡梦中嘤咛一声,眉头微蹙,微微地躲了一躲他手。
慕容复不禁微笑,一歪身于榻边坐下。瞧她长长的睫毛映着烛光,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深重的阴影,神色似比刚才安详,鼻息微微吹动搭于身上的貂裘长毛。他似想起什么,伸手至火盆上方探了一探温度,遂掉转身去拨火。已半熄的一盆火炭火光渐盛,在他手下重新慢慢活转过来。他住了手。盯着火光出了一会儿神,俊秀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将军有心事。”忽听得身后有人柔柔地说了这么一句。听着鼻塞深重。慕容复转头看去,公主仍躺在床内,眸子亮晶晶的,是生病之人的眼睛。就这么瞧着他。
“我有心事,公主亦有疾。”慕容复微笑,起身给她掖了一掖被角,重新坐回去。“这样大家公平。”
公主咯咯笑了几声,安静下来。
慕容复向火独坐片刻,只忖她是睡着了。过了半晌,忽闻她低低地道:“将军。”
“在。”慕容复随口敷衍道。
公主唤了这一声,良久却不说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喃喃地道:“我怕。”
慕容复不意她竟出此言,一怔,转头去瞧她。只见她脸颊绯红,不知是烧的还是被火光映的,遂伸手一探,方觉又烧起来了,想是在说胡话。他轻叹一声,心想一个纤纤弱女子,只因不幸错生帝王家,便要受这家国流离的阶下囚之苦,亦觉不忍。他移身于榻边坐下,顺着她话开解道:“怕什么?有我在。”说话间伸手扣住她脉门,催动功力,度了真气过去。
“……我不怕大宋官家。也不怕远离爷娘。”真气游转过半个周天,公主似乎稍微清醒了一些,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我只怕,就这么死了,就再也不知道我那梦郎姓甚名谁。”
这最后一句说得极低极低,气若游丝。慕容复耳力清明,虽然听得分明,但猜知是儿女情长之事,也不好过问。
刚好这时侍女一掀帘子进来,慕容复急忙向她厉声喝道:“快去请军医过来!”那侍女被他吓得一愣,心知病情有变,转身飞奔而去。
慕容复重新转头来应付公主,却一时想不到话相劝,默然半晌,遂温言岔开道:“我有个表妹,跟你一般年纪。年纪一般不奇,奇的是长相同你也有几分相似。你说奇不奇?”
公主偏着头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忽笑生双靥,道:“竟有这等奇事?他们都说我跟我母亲生得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难道说我们母亲竟是姐妹不成?”
慕容复闻言一怔。他于战场上对阵过西夏小梁太后,虽说是万军丛中远远打了个照面,容貌与这少女却并无半点相似。但面前这少女气息微弱,似乎一条性命就悬吊在他手中一线真气上,他这时哪里有心思去琢磨这些,只顺水推舟道:“你乖乖的。等你好了,我自然让语嫣来陪你玩。”
公主连连点头,悠然想了一阵,一脸神往之色,满心欢喜地道:“待见着你妹子,我一定带她上西夏瞧瞧。西夏可好啦。有白玉一样的雪山。待到冬天,天空是白色的,天空里盘旋的白隼也是白色的。若是白隼儿在白色的玉峰上歇脚,那便看不清啦。便是我们那里再好的神射手也打不下来它。待到夏天,那便花也开了,草也绿啦。我最怕热。我不喜欢夏天。”说到这里,突然略略挣扎,皱眉哀告道:“我好热。”
慕容复略觉不忍,知是真气游走之故。他扣紧她手腕,不令她挣扎,好言好语安慰道:“再忍耐一下就好。”
公主挣扎两下,不见效力,也就安静下来。她眼神逐渐弥散,唇角却浮起微笑,梦一般般续下去道:“……我最怕过夏天啦。一到夏天,我就钻到皇宫冰窖里去捉迷藏。那里凉快。哈哈,不管是乳母还是我妈,他们都寻不着我。”
慕容复随口应道:“我也不爱在燕子坞度夏。姑苏梅雨天气,夏天向来难过。”心中却暗暗焦灼,只道她是烧得神志不清了。
他也是无计可施,待真气行过几个周天,瞧她脸上稍微有了一点血色,当下收了内力。看她这时却冷得全身战抖起来,心下好生不忍,便隔着厚厚的被褥貂裘,轻轻地将她揽过来。
被他这么一惊动,公主反而好像清醒一些,隔了半晌,身上战栗慢慢消退。安静了一会儿,在他怀中轻轻地道:“我这一生,最为快乐逍遥的地方,便是在王宫冰窖之中。……将军。你这一生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却是哪里?”
慕容复只觉恻然。但也只能顺着她话,温然道:“我这一生,最为快乐逍遥的地方……”
这一答看似容易。话到嘴边,忽然却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自忖这一生,营营碌碌,为复国奔走,极少有闲暇琢磨这“逍遥快乐”四字。待认真回想起来,才惊觉一生中最配得上称道这四个字的时刻地点,黑山白水,纵马并骑,竟然都和一个人脱不开干系。
待想明这一点,他自己倒先吃了一惊。怔了好半晌,才一字一句,斟酌着缓缓地道: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称得上‘快乐逍遥’的地方。若硬要说一个,那大概是在很多年前了。那是在宋夏边境上。我和他……”
话音未落,账外忽传来呼喝,隐隐夹杂着拳脚破空、兵刃相交之声,“啊哟”“啊哟”几声,随即安静下来。慕容复一听这动静便知,来袭的不像是军队前锋,反倒更像是单打独斗的武林高手。
他心下一凛,将公主在榻上安顿好,低声道:“你莫怕。我去去便来。”
说着已一扬手扇灭案上烛火,挑起帐帘观看了一眼外面情形,提气一纵,手撑天窗稍一借力,轻轻自帐内天窗内钻出,飘然无声地落下地来,腰间长剑已“唰”一声出鞘。
不料一转身,说时迟那迟快,已有一名黑衣蒙面人立于面前。见慕容复一惊,他“嘿嘿”冷笑一声,更不搭话,提掌“呼”地一声袭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i swear to whatever deity you believe ,宋骑兵长途奔袭阿埋、妹勒那一战,真的俘获了三千多人、羊十万多,还有西夏公主一名。this 史料 is legit his shit up
来不及修文字了,先趁热吃吧
☆、第十五章
萍踪的人哪
你不必回来
我已有所交代并瞒天过海
——张枣《何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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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出账应敌时高度戒备,神经绷得紧紧,再微小的动静本应也逃不过他耳目,竟不料这黑衣人神出鬼没自背后现身,当场惊出一身冷汗。
黑衣人冷笑一声,毫无预警,冷不防“呼”一掌向他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