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丹怕人追来,便闯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人走楼空,只剩下破旧的桌椅,还有蛛网密闭和满室尘埃。
漱丹抱着清晏,席地坐在厚重的尘埃上。凄清的月光落在清晏满是鲜血的脸上。
他每呼吸一下,喉咙里就发出艰涩的声音。漱丹吻着他的头,轻声安慰:“不痛不痛,我还会找到你。魂飞魄散也总有办法。”
他的诡计在他看出伏江喜欢那小子时就想好了,所以要是清晏非怨他杀了人不可,自己就骗他,说他那百般疼爱的小妹妹就是伏江害的。等他恨伏江更多,没准会原谅自己,因为他对别人心软,也会对自己心软。
这早早安排心思,却终究派不上用场。
漱丹也知道离别拒绝不得。那些生离死别时痴人说梦的傻话,他已经不会再说了。
清晏望着他,喉咙里发出竭力的嘶响,好似要开口说话。
漱丹看着他这模样,只稍微松懈了半口呼吸,眼泪便涌了上来。他呼吸如堵:“你什么也别说,我都知道。”
清晏却不甘地盯着他的眼睛,曾经斩妖除魔何等潇洒的道人,此时光是说出几个字,都要拼尽全力:“你······你······活着······”
漱丹道:“我知道,虽说人一世与一世并无关联,但只要我活着,我的命便能把你一世一世地连在一起。你就放心,我不会死,我死了,我们怎么办?”
清晏却轻轻摇头,声音几不可闻:“不······”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了。”漱丹倾身下来吻住清晏的唇,他此时不会反抗自己,可唇上却带着血的腥苦。
他要告诉他什么,劝他什么,漱丹不再想知道。
漱丹看清晏的眼里流露着痛苦,不知是死亡的痛苦,还是别的痛苦。
这个吻很短。漱丹轻声道:“你下次再睁开眼时要记得我。”
清晏注视着他,渐渐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动了。
漱丹依旧紧紧抱着他,他的身子还暖,像只是疲惫了、睡着了。
他想和他一起这么睡下去。
可他又决不能去睡,清晏还在将来等他。
伏江胸口猛然锥心刺痛,整个人一趔趄,沈长策赶紧扶住他。
两人拖着一个昏睡不醒的淑莲,实在跑不快,一路过来都靠伏江留意身后的动静。
“伏江。”沈长策将他搀起,依在一旁。
伏江喘着气:“够了······”
什么够了?
伏江手一扬,下一瞬,他们已身在“家”里。
“和你在一起,我总以为自己是个人。”
沈长策听他话里陌生的冷意,只将淑莲搀扶至另一房间里放着。他回来,远远地看着伏江,缓缓走近。
他撷起一缕白发:“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伏江望着他,漠然道:“它本就是白的。”
沈长策又问:“它还会变黑吗?”
伏江却不答,只道:“我要走了。”
沈长策的眼睛一下乱了,他卑微地低声恳求:“你留下来,过完这一世,我还没让你······”
伏江道:“你没有义务为我做什么。”
他的话太冷,两人白日分明还亲热着。
伏江看他的眼睛:“我这样与你说话,你觉得痛苦?”
沈长策望着他,不知何意。
伏江道:“那也没有办法,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自然不同。我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
沈长策苦涩道:“你留下来,就算用我的命去换也可以。”
“无论什么,都不可能换我留下来。”
此时沈长策能做什么?有的福分就是因为争不到,才要虔诚地跪着,低声下气地求,一遍又一遍。
伏江看他低着头,用手指把他的头抬起。
两人凑得近,两双眼睛互相凝望,呼吸又轻又痒,搔着彼此的面庞。伏江的眼睛已经不似白日那般,更不似初识那般,可沈长策眼眸微垂,那股狂热的火苗依旧在烧,心无旁骛。
从认识至今,凡是伏江要离开,沈长策用一双腿追不上,就用一双眼缠着。无论走多远,两人都是藕断丝连。
伏江去拉他的手,把他拉至床边。
床是温柔乡销魂地,沈长策好似察觉了他的松动,也不管是真是假,一双眼恋恋不舍,双手就要攀上伏江的手臂,要把他的身子拉向自己——
伏江却道:“不行。”
沈长策痴道:“为何不行?”
伏江又道:“我要走了,我本就不该来。我会害死你,害死你们。”
他要走了,所以不行。
他的话明睿、坚定,绝没有让人趁虚而入之处。活了万年的人,知道如何理智地处理痛苦,一刀两断,不会反悔。
沈长策却迷茫道:“你为何要让我活着?”
伏江只道:“无论我因何让你生,但我现在要把你的命还给你。”
沈长策摇头,失魂落魄:“我不明白。”
伏江看到沈长策衣服上那血痕一道,从深至浅,如影随形。
他的心头猛地一痛。连清晏都死了,因缚仙丝而死,魂飞魄散,永不复生。天地有自己的规律,不可偏爱干涉凡人是之一,他求死不得是之一。可他总想逾矩。
伏江的目光如死灰冰凉。
他凝视沈长策的眼,凑近他,好似要献上曾经那般如蜜的吻。两人极近,伏江轻声道:“你记住了,因我而生的人,没有好下场。”
沈长策眼里悲痛又急切,摇头道:“不······”
伏江在说什么胡话?沈长策又想起了榆丁。如果他是为了伏江的死而生,伏江为何又只字不提?
他为何不提让自己杀他?又为何说自己没有好下场?
伏江逼近他的面前,彼此的气息交叠在一起,好似曾经耳鬓厮磨一般亲密无间。他望着伏江的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看,伏江如曾经那般沉醉的神色一晃而过。
接着他听他轻声道:“睡吧。”
十六七岁的年纪,在人间尚且是漂浮的尘芥一粒,又怎能违抗神的旨意?
沈长策累了,从头至脚,如麻的疲惫袭来。
冥顽不灵的石子,在短短几个月里,血肉受尽伤痛折磨,灵魂沉浸爱欲和痛苦,哪里不累?
人间走一遭,哪里不累?
唇上压着湿热的唇,沈长策心底竭力的挣扎被温柔所化,那望着伏江的眼,也渐渐地、缓慢地阖上。
一艘松开所有铁索的船,开始听从了长河绵绵的指令,任由自己开始无尽的漂泊。从此刻开始。
伏江搀着沈长策,让他躺在床上。
他望着他,自己也累了。他也要睡下去,睡足十个月,虽然他睡得并不会安稳。
“为什么不把他带走?”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伏江回过头,他看到漱丹站在屋中,人似幽魂一般单薄,手上拿着一根血淋淋的丝线。
缚仙丝。
漱丹哑声道:“你可以带他去天外天,没有祸福,还能与天同寿。”
伏江却冷眼望他,不做回答。
知晓此人的身份,却还明目张胆怀着恨意的,这天下恐怕只有漱丹一个。他分明可以狡猾地伪装,没准能求得一点念想之物,可他此时也累了。
漱丹盯着那床上的沈长策,又冷笑道:“你走了,不怕我杀了他?”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伏江想起,这里还有一只妖,认为他能轻易地被杀死。
伏江却道:“我活了上万年,所历大情小爱成千上万。他死了,不过是在血痕遍布的躯体上多添一道伤。以死摆脱痛苦的权利只有你们有,我也许会因他痛苦,却不会因他死。”
漱丹恨道:“就算你不会死,让你痛苦也是值得的。还是说,这点痛苦根本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