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蛇鼠一窝,先谋在一起,以后再互相斗不是吗?”
“我将傅家的人大半留在偏殿,可惜他们运气不好,走了水,没能逃出来。”
“那你如愿了。挡你路的人都没了。你是庶子,挡你路的便是嫡子,你到了都城,攀上陆旦,陆旦没用了出现了我,我没用了就还有太后,最后太后挡了你的路,接下来是谁?谁再给你好处?谁再给你往上爬?”
“自然是陛下。”
阳城看着他:“他还不到十岁。”
“臣下会将他抚养成人,陛下自然永远是陛下,前头没了人自然不好玩了。”
“殿下。”柳白月叫她,“有件事你说错了,陆旦没有死,他还活着,我见了他,你知道的,人在高处坐久了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些特殊的,能做陪衬的东西,想来他是最适合的,时至今日,有些时候还想起他,可惜他不识相,我本想帮着他陆家,可惜……”
阳城笑了几声,不再愿意开口,柳白月并非好心见她,说了这些后见她反应无趣,便不再多逗留。
陛下不懂他为何来到罗刹寺,更不知道他的阿姐被关在这,他还小,许多人都蒙蔽,利用他。
柳白月笑着对他说:“陛下,我求您件事——您看这雪下得,近来多灾多难,前日我叫人卜了一卦,说是灾星降世,这才搅得我朝不安宁,子民受苦。”
“灾星在哪?”
柳白月附耳道:“不知在哪,却知道模样,要陛下各地放出皇榜,叫各处的人抓住。”
“那灾星长什么样?”
“一名是不老不死的雪肤少年,身畔貌美使女,肚大如鼓,怀有鬼子——要以火刑除之。”
☆、106
脸。
这许多人的脸。
阿雪曾见到在许多人的身上有一张相似的脸,在他与陆照阳分开后,在某一天,清早的一处,看着弯腰汲水的陌生农妇就突然明白了,因为那些人都有着一张极其相似愁苦悲伤的脸。
他看到争吵的村民,看见他们追着一个人,那个人尖叫地跑,跑进了一大片莹白粗糙的雪地。
阿雪闷声驾车,他实是不能停,他要保住陆婠娘。
后来再一座村子,里面有许多人哭,老的哭小的,少的哭老的。
陆婠娘问他们都怎么了,阿雪回头低声道:“大概是家里死了人罢。”
他很奇怪他能平静地说出来,他嘱咐陆婠娘不要探头,那里不干净,对你不好。
陆婠娘笑着对阿雪道:“你有点不一样了。”
只是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她想了想,告诉阿雪:“你不大笑了。”
阿雪说哪里有,勉强扯着嘴角,但他真的有些笑不大出来,他说是太冷了,将脸冻僵了。
“你陪我再说些话罢。这个孩子你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吗?”
陆婠娘抚着肚子:“二郎说喜欢女孩,但是他说生什么都好。”
“那你就别担心了。”
“我只是有些害怕。我们走太久了……”
阿雪抿唇看着远处:“再走走罢。”
“去哪?”
“我也不知道。”阿雪叹了口气,“我想去找金铃儿,但是会让你不好,而且太冷了,我想回村子,去见刘哥和东娘子,可是那里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了,我只好往前。”
陆婠娘看了会阿雪,告诉他:“没关系。”她握住阿雪的手,告诉他我没关系,你不需要自责,是我兄长对不住你,也是我们家拖累你了。
阿雪说没事。
我等他罢了。
他们晚上睡在马车里,陆婠娘常常肚痛,夜里只睡一个时辰,余后便都清醒着,白日他们看见村口竖了个架子,一声一声狗叫,架子上有具烧得漆黑的尸骨,陆婠娘当即吐了。
“我们走罢。别在这了。”
阿雪说好,“那你忍忍,我们到下一个地方再瞧瞧。”
陆婠娘点头,阿雪驾着车绕过村子,村子外有镇子,镇子萧条,阿雪驾车从中间一条街穿过,这个镇上有许多眼睛,眼睛都看着阿雪他们。
陆婠娘掀开帘子,正要说话,本来空无一人的街上突然蹿出个孩子,惊得阿雪立马拉住了缰绳,索性马儿本就是踱步,倒不如说这孩子猛地出来将马儿吓了一跳,马车一时不稳,陆婠娘没防备往后仰去。
阿雪急忙看她,陆婠娘捂着肚子说不妨事,问那个孩子怎么了?
阿雪回头望去,问:“你吓到没?”
那孩子只瑟瑟惧怕地望着阿雪,甚至紧紧盯着陆婠娘的肚子,转身便跑进了随后而来的阿娘,孩子在说些什么,女人便抬头盯紧他们二人,露出惊恐的神色。
陆婠娘觉得不好,让阿雪赶紧走。
阿雪重新驾车,离了那奇怪的母子,陆婠娘回头看,见那两个人还在街上站着,愈发觉得奇怪。
快出了镇子,不想有人在这使了拌,在路中间绑了一根透明的线绳,马不注意,便被绊倒在地,连着车一块倾斜倒地,阿雪被甩下车,从地上爬过去,将马车里的陆婠娘拖了出来,陆婠娘捂着肚子顾不得疼,直叫阿雪快些走,“这里的人不正常,咱们赶紧走,免得叫他们追上了!”
阿雪连忙点头,舍了马车带着陆婠娘往镇外逃,这镇子的人知道他们没了马车,自然走不远。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一个男的,还有个大肚子的女人,不管是不是,都是灾星没错了。”
“那好,咱们把他们逼到山上去,他们不熟悉路,待抓住了就烧死他们。”
男人们带上狗,带上绳子,带上农具,柴刀,家中的女人们抱着孩子忧心忡忡地等他们。
他们是可怜人,局外人恨不了他们。
局中人却恨他们。
阿雪和陆婠娘被撵到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陆婠娘倒在地上,但又很快爬起来,说我没事。
阿雪当做看不见裙下的血,说再忍忍,陆婠娘说好,说我没事。
她浑身出了汗,唇色发青,就整个人是被阿雪拖着走,身后的狗越追越近,还听见喧闹的许多人的声音。
阿雪咬着唇,心说再快点,再快点。
雪太厚了,他们走一圈就送了一圈的脚印,狗鼻子灵,也闻得到他们的味道。
陆婠娘要生了,她看见眼前一片白色的光,绿色的,蓝色的,随后脚下一滑,带着阿雪滚到山坡下,一直滚,一直滚,滚到中间一颗树挡住,阿雪背做挡,带着陆婠娘撞上了。
他很疼,陆婠娘比他还要疼,阿雪说起来,我背你。
但陆婠娘使不上力,阿雪背不起来,他就拖着她,拖着走,又听见忽远忽近的狗叫声,阿雪更急着带着陆婠娘逃,陆婠娘途中发作,更是动不了,阿雪喘着气,带她到一处高岩遮挡的下风处。
陆婠娘说帕子,阿雪递给她,她就塞进自己的嘴里,塞之前说:“你不要看我,你拿着防身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放狗过来,狗来了就杀了它们,若是逃不掉你就甩下我,不必管我,我必定是走不了的了,但凡能活一个,一定要你活下去懂吗?”
阿雪摇头,又立马点头,这时候实在不适合说忤逆的话,他背对着陆婠娘,像等着一个将死的人,这期间煎熬实是无法言语说出。
世间必定有无可说的事。
此状是一个。
陆婠娘想嚎哭,可是不能泄出一丁点动静,她连大喊大叫都做不了,唯有咬死了一块帕子,去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她不去想别的,只想这个孩子今后叫什么,取个男孩女孩都能用的名字,可是不知怎么越想越是凝聚了一团苦,苦叫她掉了许多泪,同时说不出别的名堂的恨,这个孩子终是来的不是时候。
大约孩子是知道的,他出生只哭了第一声。
陆婠娘背手掩面,发抖,双手像是往外抓什么。
在她的腿间是个死婴,是个男孩。
阿雪抱住孩子,用手擦这孩子脸上的血,陆婠娘摇头,往后挪,阿雪却逼着她抱抱这个孩子,“你抱抱他,然后我们就走,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陆婠娘抱住孩子,看了几眼这个孩子的长相,随后阿雪又将孩子带走,甚至没有能给他安葬的地方。
孩子躺在铺满雪的地上,像是红色的一朵花。
他们离开了这个孩子,陆婠娘已经不哭了,她还有气力,就动起双腿,走至一半,阿雪哭了,他可能不想哭,可是闻到身上的血腥味,突然就忍受不住。
陆婠娘走不动了,浑身发冷,阿雪拍着她的脸,说:“不能睡,我们去找个下山的路,你睡着了就永远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