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活了。
阿雪闷闷地汲着水,换下的血衣还有床褥,倒下一盆盆粉色的水,阴寒地在白色雪粒上头消失不见了。
很后来阿雪清醒了,床榻边上是守着他的陆照阳,他在金铃儿之后也昏睡了好久,睡着的时候不说梦话,也不做噩梦,若是不上前盯着看,也觉察不到胸脯是在起伏呼吸的。
他睁开眼后定定望着陆照阳,陆照阳笑着摸摸他脸,直到摸了一脸的泪,阿雪眨眨眼,竟感觉不到痛,也不知道时隔好久掉了眼泪下来。
陆照阳轻声对他说你很好。
阿雪微弱地开口:“孩子好吗?”
“好呢。”
阿雪点头,闭上眼睛,听到轻轻地婴儿哭声,待他复又睁开眼,那个哭声便消失了。
他接受了另一个孩子没活下来的事实,毕竟还活了一个,金铃儿做起了母亲,她从不提起另一个只哭了几声便死了的孩子。
她像所有渴求到了至宝的母亲,不晓得夜里会不会背着众人偷偷哭起另一个,在她怀里灰青面孔的婴孩。
冬去春来,又有一场春冻,阿雪二十有三,他二十的时候还在村子里被打铁铺的人欺负,眨眼间很多人都不在了。
偶尔会有商客告诉他村子里的事,据说阳城圈地打杀之举到底让朝廷一干人等知晓了,太后一党自然变着法讨好太后维护阳城长公主,而帝派却以阳城长公主行为乖张,违反祖制,要求太后严加管教,两党由此事生发,不知扯到什么去了,两派嘴脸狰狞,一张一张的嘴尖利字语。
最后新仇旧恨,谁也没再提到阳城长公主的事。
奇的是太后似乎也很生气,召回了长公主,传闻长公主被禁足,关在公主府中反省。
商客松了口气,跟阿雪道:“小郎君托我打听的事有了些眉目,你说的那几人不在死伤名单中,还活着呢!”
阿雪谢他,回家的路上还没到家,似是腹痛,蹲下了身埋在膝盖上,他是哭了疼的,听到那些人的事,心里开心,但又想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
他们一个个像水里幻影,又像尖利的木刺一直扎在心上。
商客们有时也带来些都城的事,一件跟军营有关,杨老将军已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都城杨家人还等着他,前年便递了折子预备告老还乡,只不过那年边境不稳,一时又无合适的人替代他,杨老将军便又留了下来,到是这会不知怎么,朝廷又批了杨老将军请求。
商客们讨论不知谁来接替杨老将军,答案到是一致,说的皆是杨老将军麾下副将,一手培养起的马青,说起他来又是另一段故事,马家庶子,打小跟在杨老将军镇守边关,能爬到这地位这可是命拼来的,不给他这位置万说不过去。
更有他手底下精兵,百夫长便在马青手下,按关系陆照阳也算在马青的人里头。
金铃儿到是也问过这事,百夫长却说到现在还不知道朝廷那的意思,言下之意这位置也未必是属于马青的。
到底还是看太后的意思。
这句话一说意思又不同了,杨老将军常年在外,不懂朝堂上弯弯绕绕,反倒是简单,因此太后放心,可如今这位置有动摇,要么争权夺利,要么再选出如杨老将军这般的人。
但是满头满脑皆是个难字。
这件事阿雪听了几回,尚且意识不到严重,陆照阳也不和他说这些,阿雪见陆照阳面色尚好,也歇了好奇的心思。
风平浪静几日后,都里来了一大批人马,朝廷下了命令,接替杨老将军的人已来了,随之而来的是这人的人马。
此人是太后的侄儿,姓冯,叫兆如,人模狗样的,但是眼神邪肆阴狠。
众人不服,但却咽下满口怨言,冯兆如带了皇命,不管是太后逼迫的还是圣上自愿的,他既接替了此位,便由不得底下小小将士质疑。
冯兆如倒并未做什么,竟说打小仰慕杨老将军事迹,当夜便大摆筵席,不管职位多小,皆能占得一个位置,整个营里的弟兄都被他请了来为杨老将军送行。
甚至冯兆如拍了拍马青的肩,像是不知朝堂帝派是如何举荐马青,马青不卑不亢,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不忿。
他手底下的人却是看不起冯兆如,这太后的侄儿还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瞧他不起淫靡模样。
酒晗半席,冯兆如大哭,像是对不起马青,道起自己的不易,夺了兄弟的前程,马青古怪地看着他,不好发作,难道还跟一个酒鬼计较?
冯兆如哭够了,也跟马青道够了苦水,又跟马青的手下的人一个个敬起酒来了,这些人看他不起,却不能直接甩了他脸色,一个个勉强笑着吃了冯兆如敬的酒。
到了百夫长这,刚碰了杯,百夫长尚未仰头碰干,冯兆如却突然拦住他,道:“兄弟啊,知道你苦,早前听说你家娘子给你一孕生了两个,却想不到还是死了一个,你看看我还给你准备了两个长命锁,一对的,如今虽说用不上了,但还是收下,算得上我这一点心意。”
冯兆如将两把金灿的锁塞进百夫长手里,走向下一个人,百夫长捏着两把锁,如同烫到了一般,手心犹如两簇化骨催命符火——这冯兆如久在都城,是如何知道金铃儿生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却还死了?
☆、84
这月陆照阳归家,阿雪好几次往门口垫着脚往外瞧。
他听说了冯兆如的事,一听这人是太后的侄儿便慌了,陆照阳以前的事没怎么与他说道,可后来阿雪自己觉察出来,倘若一个人不是到了无穷之境,怎么会放着家不回,在别的地方一待便是许久?
想陆照阳家世显赫,想必都中无人不识他,那么这冯兆如是否认出了陆照阳?认出了后会不会像太后告密?
能将阳城长公主教养成这般,想必太后也不是什么善良人物。
可冯兆如来了后不比以前杨老将军,马青是杨老将军亲信,自然马青底下的人也会得到几分高看,现如今便是想要打听各种情况也是难得不行。
本该早回家来的陆照阳便是在这些日子里晚了一段日子,阿雪翻来覆去夜不能寐,抽条一般的忧思,越见长得茂盛,可是哪怕枝繁叶茂的,却一点也招不来衔枝而来的飞鸟。
像是盲者,失聪者。
陆照阳回来那日,阿雪什么话也不说扑到怀里,满鼻息温热的味,陆照阳拍拍他说放手,阿雪摇摇头,抱得更紧了些,陆照阳没法子只好怀里揣着个人一摇一晃地进了门,又踢上门。
听见门响,阿雪浑身一震,微微抬起脑袋,偏巧撞上同样低头的陆照阳,一头扎进去,阿雪只顾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响,越沉越下,松了身体,任由某处隐秘哭泣的思绪拉到了下头。
陆照阳微弯下腰,阿雪垫着脚被拉着送上一张唇,含了又咬,亲了又放下,如此才有点血色,水津津的,很有冰雪消融,勾颠春日之感。
阿雪仰着脖子,深吸了一口气便急切切道:“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那冯兆如以前见过你么?会不会认出你来告诉那什么太后去?”
陆照阳摇头,微微笑道:“无事,我那时还未有冯兆如这号人物,想必应当是我离开后,太后哪里冒出来的族人,鸡犬升天了罢。”
“那就是说他是不认得你的?”
陆照阳点头,阿雪侧头皱眉,却还是道:“虽说他不认得你,可万一呢?他是太后的侄儿,想必也是曾听说过你的。有什么画像或是听别的人说过一两句,见了你怎么会不觉得你是十分像的呢?”
陆照阳听了阿雪一番话,环着腰的手改做捧着两处面颊,指腹磨蹭着软软的耳尖,思量了会露出很浅的笑意,随后有记烟似的叹息泯灭,阿雪不确定是否有这声。
只听陆照阳缓缓道:“这我哪里清楚呢?我已不在那很久了,许多事我没听过也不知道,左右不过是一句太后想掌权的话。”
他有一句叹息,这次阿雪听清楚了,捂住了心口,他再听陆照阳问:“倘若真如你说的冯兆如实际是认得我的,那我该怎么办?”
“逃罢!”阿雪伸手一下抓紧他的手,粗糙的,有道疤痕,“不要这的了,他要是发现你,我们就逃出去,总归太后的人来是要些时间的,到那时我们早就走了,再走远些,他们抓不到咱们的!我们连长公主那都逃出来了呢!”
“逃去哪?”陆照阳问。
阿雪一下怔住,喃喃道去哪,蹙着眉地咬住了唇,说远的地方去。
“再远,到天边去吗?”
“啊……”阿雪含上眼,陆照阳不逼她,笑着说他小蠢蛋,“他若真的认出我,要害我,根本不必告诉太后,随便寻个由头,像当初那样,我比当初还要容易弄死,打上几十军棍,打废我,谁也不知道,我就在一旁一个人痛死,即便少了我,再寻个人填补了我的位置,便谁也不会问了。”
“胡说!”阿雪尖叫道,“谁不会找你?我找你的!你活着还是死了我都去找你!我以前就是这样找到你的!你忘了吗?”
“难不成你要到坟墓里来寻我吗?”陆照阳摇头,又是笑着,挂着很奇怪,不曾仔细看,却明显挂在嘴角的冷意。
阿雪低着头,他不注意,一个劲地摇头,说会的。
但是陆照阳对此并未说上一两句感动的话,他总是这般,他逼问的话,却比谁撤得都快,怀疑得透底,好像当初叫他感动的真实一刻才是他臆想出来,沉浸梦里追逐,他轻轻隔开心腔外另外一颗,又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又很快,陆照阳恢复过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略略擦过阿雪被逼红的双眼,说起笑来。
阿雪也弯起嘴角,扯着千百来斤重的皮肉,给他笑了个似哭非哭的神态。
一下有很多话,本该是缠绵绵请软软的话,就都没了,再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有那么一刻,阿雪复又怕起陆照阳,当陆照阳如同往常,睡在同一张榻上互相抱着,或是对他笑着,这时候阿雪捏着指尖,突然闭上眼,四周是很黑的一片,他深切感受到陆照阳不在身边。
冯兆如的出现像是太后随手钉的一颗锈钉,是她跨出一步昭然野心的一次,冯兆如是她座下一条忠心的狗,不知被许了什么好处,杨老将军一走,他便翻了脸,却也聪明得很,不会无端寻麻烦,而是一板一眼,军令如山,别无二法,刑上加刑,小错五军棍罚至十五军棍,依次类推,若有求情,一并也罚了。
此举更是刺激的马青手下一干人等不忿,由此他们也被罚,罚了几次,再笨的人也明白了,学乖了,冯兆如到是寻不出理由罚他们了。
可冯兆如不慌不忙,他器重马青,凡是大小事等,皆交由马青及他手下人等,他捧着马青,又铁面无私,几段时日下来,由不得人信服。
金铃儿的孩子开始学走路了,陆照阳和阿雪聚少离多,夏暑一日,陆照阳没能回家来,后来等得他归家,才知道他都不在,而是随军护送粮草去了,他不愿意说碰见什么事,沐浴时阿雪给他拿干净衣裳,见到背后一道斜切的疤。
阿雪定定望了会,什么话也没说,站在院外,也没哭,只是心口有些酸,后来便好了,如往常,只是这些话很久没问了。
陆照阳有些时候话也少了,打那坟墓的“玩笑话”,二人时不时相对无言,互相抱着,也是沉默不语的,到了半夜里头,陆照阳要走的那日,他压在阿雪身上,阿雪微睁着眼,被晃荡着身子,摇动的脚尖,受不住掉眼泪,对着夜里银茫的月色,时常感到一阵贴心的满足。
可一醒了过来,心底越来越空。
又入了冬,这年来的凶,去岁压塌了屋子,今年大雪封了路,路上四处结冰,冷日里头,白晃的太阳,阿雪抬头看到有些人家爬上屋顶修压塌的顶子,给牛棚羊棚加干稻草,还有人争将起来,可又很快焉了吧唧,实在是太冷了,说上一句话心肝脾肺都要冻出坏血,坏血堵在脏器排不出,人更是郁结。
商客们也少了,来往的都是些未见过生面孔,低头匆匆,拉着车也不知哪里去,不知为何入了秋后几乎未见熟悉车马,阿雪便靠他们那几位相识打听外头情形,有时好,有时不好,听久了也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似乎是没那么坏的。
他们陡然消失,阿雪不大适应,一时也无人倾诉。
金铃儿店里生意不好,酒也很久不酿,另一个伙计早就走了,每日天未亮,金铃儿带着孩子还有阿雪挤在人群里,一个个人挤人,店铺未开门,就排队买炭,一开始省着点用能买些屯着,他们不求好的,可后来贱炭也涨了钱,好多人家买不起了,不得不摇头丧气地走,可笑的是因有好多人家买不起了,金铃儿他们便舒了口气,不怕挤着孩子了。
孩子睡了,趴在金铃儿怀里,冷风刮骨,密黑的云尚不得透一丝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