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死生

分卷阅读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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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铃儿突然望着远方旗子道:“你猜这是第几次了?”

    阿雪摇头,说不记得了,金铃儿说我记得,苦笑道:“那冯兆如如今器重马青,我夫君自然也受器重,此等立功保卫之事自然是落他们头上了。”

    “那不好么?”

    “怎么不好?”金铃儿道,“坏的却是到头来累死的却是千里马,不知值不值……”

    阿雪低头,沉默了一瞬问道:“娘子是说近日不断来犯,他们不断出城迎战是么?但是,一个营里有许多人,累了便换人马不是吗?”

    金铃儿摇摇头,说那挥旗子的人我不认得。

    阿雪道约莫是那冯兆如的人罢。

    金铃儿问我夫君他们迎敌,那么冯兆如的人去哪了?

    阿雪眨眨眼,一时没听明白,金铃儿抱紧怀中熟睡孩儿,自打冯兆如说出有关孩子的事,金铃儿便总觉得另一个孩子也保不住,平日不离半步,店里生意也不如以前由她亲手看顾着。

    他冯兆如来了也有一年了,为何却觉得像是从未见过他似的,近一年,只知道马青似的,从这到那,哪都是马青他们的影子,这又立功了,那有立功了。

    真的有这么多机会给他们么?

    金铃儿很是疑惑,阿雪答不上来,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马青比以前更受器重,外头也在传,说兴许这冯兆如是个草包,离不得马青,太后这步棋可是走岔了。

    也因此百夫长,甚至陆照阳也像是节节攀升,越发受马青重用,而冯兆如睁只眼闭只眼,确实不管,关系好时要跟马青拜把子。

    心思沉重,二人沉默,等了一会子,到他们了,几两的银子,却换来一把碎炭,金铃儿横眉理论,店铺伙计却是蛮横,不待金铃儿发作,怀中孩子大哭大闹起来,金铃儿没法,只好忍下一股怨气扯过布袋。

    金铃儿在路边哄了一会孩子,阿雪见此便道我来罢,伸手接过孩子软绵绵的小身子,亲亲面颊,拍拍背,哼着陆照阳原来哼的,奇的是这孩子到他怀里很快便不哭了,金铃儿松了口气,笑道:“怎么就爱黏在你身上,我哄的都没你厉害!”

    阿雪抱着孩子,拎着炭小声笑起来,两人继续往前,走在积雪深厚的宽阔街上。

    走了会路上人少了,身后却又疾驰的马蹄声冒窜上来,金铃儿拉着阿雪让至路边,略等了等。

    阿雪低头看看孩子,复又抬头,此时散去的云终于愿意让太阳冒出点丝丝白光,它照着白雪如梅,黑骏马尤其得健壮,马蹄步子像是在一尊大鼓上跳舞。

    咚——咚——咚——

    梅?

    阿雪呆望着擦身而过的马,马上盖住脸的彪头大汉正拿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咚咚——

    好像不止一匹,是好几匹。

    他听出声了,奇怪的是这些急促的声音陡然放慢了许多,他仰头突觉白色天光远了,紧接着金铃儿吼他名字。

    阿雪——这样吼着。

    还有别的声音在嘶叫,说的是杀人啦——救命啊——

    奔腾的马蹄声,乱七八糟的马蹄声。

    但最明显的是金铃儿继续朝他吼叫,像是切断了翅膀了雄鹰,最后一声高傲拉扯出的鸣叫。

    跑啊!阿雪!

    (咸鱼智商随时准备掉线,秃头作者压力很大)

    ☆、85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金铃儿叫他跑,阿雪就下意识拉开步子往前冲了两步,他尚且来不及回头看,只是闭上了眼,渐渐忘记了金铃儿。

    他身后还有别的声音,一个个杂乱而无序,那些惨叫声,还有划风破开的动静一脚踩在阿雪踩过的路上,尘土和石子带着沉闷的嘶吼,像出洞的游蛇,探出的舌尖滴着毒液。

    怀中的孩子还在睡,好像被捂住了双耳双眼,仍旧睡在一段柔软的云朵上,梦里小孩走着步子,下水掏鱼,上树捉鸟,这是他再长大些的时候,才吃了饭一抹嘴,便呼朋唤友地,一帮子小孩们,回家时太阳西垂,柔柔的霞色轻轻探下腰,一遍遍亲在这些孩子的脸蛋上,依依不舍地摸了摸还留鼻涕的脸,这才走了。

    乍一天光,尖叫声驱走了许多无用的云,时至霞日璀采,先是从云端一跃而下,浮空中就碎了个片片金身,慢慢落在洁□□红的雪上,有一处金色的,白色的,还有斑斑点点的红色,混在了一道,阿雪紧着从这处掠过去,身旁初时还有许许多多跑的人,吊着心地再跑,可还是有许多,跟雪被融掉那样,一回头亮闪闪的地,换上倒卧了人。

    霞光一转,它不愿意继续跟着了,往后一停,金粉的光停在卧在地上人们的手边,随后吞下一根僵直的指尖,一用力爬上了半腰。

    阿雪一个趔趄,捂紧了怀里的孩子摔在地上,原是后面有人推他,自己逃了,阿雪忙低头看孩子,孩子被打醒了美梦,嘴巴一撇,正是要出声嚎哭的时候,不料擦着阿雪而过一匹骏马,马上大汉扬起刀,便将前头推了阿雪男人身首分家,一颗头颅远着飞过去,滴滴片片的,啪嗒地落了好几寸的地,被霞光吞吐出去,变成一个不起眼的点,不见了。

    在这马擦肩而过之时,阿雪忙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哭出声叫马上的人听见,也不知会不会回头杀过来,他忍着满鼻子作呕的腥味,趁着未叫人注意,往身后一条小巷子里躲去,若他没想错,在巷子中穿行,虽是远了些,却是最安稳一条能到家的路,家中地下有个地窖,开口很隐蔽,若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的,他便打定主意要带金铃儿的孩子躲回家里去,况且他又想了,这是他们的家,他永远在家里等陆照阳,每回陆照阳归家,像倦鸟回巢这般,总对翘首以盼的他笑,因此他不走,哪也不去。

    阿雪轻一脚地贴着墙走,巷子狭窄,且越走越深,许多地幽暗紧,孩子怕得在他怀里挣,阿雪一时托不住,猛地两膝盖骨跪擦在了地上,他顾不得痛,含了一口气,不得不捂住孩子嘴,求他安静,可孩子不听,似乎是见金铃儿不在身旁,要阿娘了。

    阿雪捂他越紧,孩子就越讨厌他,一张嘴几颗牙将阿雪手心的肉狠狠咬住,又用手扣着抓着他的手,抓下一层皮下来。

    阿雪疼,他离开小时候的地方太久了,这点疼也受不住,当即眼睛一热,要滚下泪,却听远处巷口哒哒马蹄动静,浑身颤颤,将身子缩得越来越小,顿觉几股子冷汗滚将下来,偏孩子还不懂道理,只几回鼻息,阿雪逼出满头的大汗,脖间绞紧的头发噎住他喉咙。

    那声音还在巷口徘徊,一道侧阳将人与马细长的影子变作无孔不入的针尖,又像是寻到猎物黑狗的鼻子,灵敏而狡诈。

    待这声音远了些,不知是不是守株待兔,阿雪打定主意继续往里走,低头朝孩子道:“咬罢咬罢,左右疼久了倒也习惯了。”

    孩子狠狠地瞪着他,阿雪起初心里还不大好受,可走了一段路,心里愧疚便淡了,无论如何,是叫从此这孩子厌了他也罢,断不能纵了孩子却死路一条。

    虽有时总想过死死生生的不吉利的事,开口说生死也是信手沾来,可每一句他都是说真的,而这时候他还不想死,不能没见陆照阳就死在别处。

    伤口是真的没多大的痛了,许是天很冷,手上起了许多疮块,两相一冲,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他转了许多弯,怀里的孩子见他不放手,一会便打累了,又过了一会心中委屈,静悄悄掉起了眼泪,金豆子般的眼泪湿了满手,阿雪只好拍拍他背,不想孩子更觉得伤心,趴在他肩上睁着大眼睛,小团身窝在阿雪的臂弯中,想寻些安慰。

    阿雪急着回家,不敢停下来,又是手心流了血,不好沾染在衣服上,只好颠颠孩子,孩子环得更紧了,几乎贴在他身上。

    阿雪心下松了口气,想是终于乖了。

    这屋子本是陆照阳为了阿雪,顾惜他身体不好,喜静的缘故,选的一处远的,人烟不多,却是清净。

    平日总觉得要走许多路才能到热闹地方买东西去,可如今屋子的好便显出来了,因着人少的地方,也不会有太多寻望的冲动,更何况那些人见人就砍,自然是选更为密集之处,才能宣泄这方快感,砍得乐意了,万是顾不上这偏远小地方的。

    好容易走到家的地方,确如所想,这还未被发现,他急着将孩子送到地窖,怕他冷又裹了厚被子,他原地站了会,一跺脚,冲到厨房,胡乱拿了东西就往地窖藏,但他不敢多拿,怕到时看出端倪,回了屋子,阿雪又宝贝地将陆照阳与他的书信,还有藏在柜子里的钱都抱在怀里,如此一番做下来,他不敢怠慢,慢慢下了地窖。

    他点了灯,孩子往他怀中挤,他立马抱紧了,拿干净的手摸摸孩子脸。

    又是湿漉漉一片,他低声哄了许久,这孩子才累得睡了。

    后来几日艰辛倒不必详说了,守着一点越矮的光,啃着几口冷饼,最后一口水也没有,终日醒了又睡,孩子也不闹了,醒着便安静地看着阿雪,也不找金铃儿了,像是心里知道怎么了,不给阿雪闹。

    阿雪也时常端详着孩子,孩子看向他,他便露出浅浅的笑来,有天光没了,约莫是只撑到这了,孩子害怕地抖着身子,阿雪低声安慰,说有他在,叔叔保护你。

    孩子点点头,他只能依靠阿雪了,挨得更近。

    阿雪也讨厌黑,但口不能说,以前是陆照阳抱他在怀里,身后必是燃着一点烛光,眼一睁又是亮了,或是交缠的夜,淅淅的汗,趟了一地的月,它们蒙着晶莹的纱,因此夜里不总是黑透的,他只是怕实密的,死寂,淹没一大瞬的没了形体的,包括自个的手指,鼻子眼睛。

    他俩紧紧挨着,不知睡到什么时间了。

    后来实在挨不住,孩子发起了烧,干流泪,哭不出身,阿雪满面愧疚,突然觉得许多对不住这孩子,想他才多大要跟着自个在这挨饿受冻,浑身发抽,脏兮兮的不见人样,是他太笨了,只想到这回家等陆照阳的一条办法。

    也许这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还躲藏在这,穷等着,妄想还有人救。

    但是到了这时候,阿雪等不了了,他要带着这孩子出去,倘若还有一丝生机,真的碰见好人了,他便求那人,左右将这孩子也一块救走,他会说道这孩子是谁家的,只要一听是金铃儿和百夫长的孩子,机会便大了。

    而他依旧原路回去,他答应了陆照阳,在家等他,别的人许是想不到,但找寻不到他,陆照阳一定会明白他在哪的。

    阿雪与孩子说道我带你出去,孩子汗湿的小手拉了拉阿雪散下的发,阿雪说再忍忍,叔叔救你。

    他打开好几日不曾打开的地窖,一出来眼睛便流着泪,不得不闭上,可他挨不了多久,便随意找了块尚且能用的薄布盖在了两人头顶上,挡去了许多光亮。

    这些光亮里头有的是雪花片似的冷光,一层叠着一层的,它们张开手团团拥抱住,从头顶到地的距离,仿佛是落了一年的光景,这般慢的又折磨人的,甚至一声风叫也没。

    马蹄声也没了。

    阿雪弯腰背着孩子,一脚陷进雪里,歪斜着□□,一脚泥泞的汤水般的湿腻。

    他往巷子里穿,两堵墙形成的羊肠细窄小路,沿着它们走,是一条只能留下一串脚印的不归路,再回头走时,低头看却恍然发现无论走哪,都是相反背骨的脚印。

    出了巷子,他躲在墙下往外看,看见几个兵丁打扮的,穿的与平常的陆照阳一样,他们在往外挖一个个人,他眼尖,认出有具无头男尸便是那日被砍飞脑袋的男人。

    像是吊起四腿的猪,被随意扔在一旁。

    这些尸体皆不能留的,也没还回去各自家人安葬的道理,时间久了,怕是腐烂有什么疫病,待找全了,便一把火都烧了干净。

    阿雪踌躇了许久,确定他们并非那日凶煞人马伪装,便走了出来,几个人见到他皆是惊讶不已,不想还有活的人在。

    他求他们带走这孩子,要给看大夫,几人犹疑,阿雪忙解释说他和这孩子一直躲在家中,没接触什么尸体,身上都是干净的。

    “这孩子是金娘子和百夫长的孩子,便是看在百夫长的面子上,带他到他阿娘身边去罢。”

    “原是他的孩子。”其中一人颔首,结果熟睡的孩子,问阿雪你呢?活着的人现今皆在城外安全地,你不走吗?

    “我……”阿雪想了想,问:“你们是不管着了吗?”

    “倒也不是,死了大半的人,咱们的人,别的人,到处都乱,除了咱们营里的弟兄,别的一律不准再进,生怕什么通风报信的,有什么漏网之鱼,你一个小老百姓的,万一被发现了不走,当做什么细作探子极有可能就地绞杀,咱们可不管你是谁。我劝你还是赶紧跟着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