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对着嘴角笑意浓浓的清羽,秋离想,果然如元辰所说,此事令人有些怅然。因为没人知道,曾几何时,她也曾爱笑过,笑起来,也曾如少女般干净明媚,轻易让人失了神。后来,她眼底如何盛了那些许的凌厉,恐怕也只有懂她的人才明白。
那时,抢钗一事就此翻页,在少年清羽的记忆中,公子恽是个不算大度,不算小气,才学不高不低,也就模样还不错的少年罢了。
这件事,清羽从未对母亲提过,不过是少年间的小打小闹,不足挂齿,再加上她本是个大家闺秀,这样当街与男子对诗,有失了身份,只不过将金钗送与清云的时候,随口当个笑话提了提,便也没有然后了。
半年后的春天,郑夫人领着清羽和清云,去息夫人处小坐。她知道,她同妹妹皆到了及笄的年纪,母亲这日带他们来串门,也不过是提前走动走动,看日后是否有说亲的可能。
息夫人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轻纱,虽已过了不惑之年,可是皮肤依旧娇嫩如夏日仙桃,指尖的朱红丹蔻衬得她多了几分小女孩没有的娇媚。息夫人看着她母亲笑笑,玩弄着手指上的玉镯,声音婉转的如九月黄鹂,“恽儿这个年纪还没有定性,前几天听下人说,在集市上遇见了个什么姑娘,现在满皇城的找人家,也是个荒唐人。”她声音轻轻上挑,似是有些说笑,“将来,得找个管得住他的才好。”
言下之意,究竟将来婚事成否,要看清羽的本事了。
清羽默不作声的低头吃茶,面上表情不变,心里却轻哼了一声,莫名的别扭,原来也是个登徒子罢了,谁稀罕非要嫁你似得。
她母亲也陪着笑,“谁家的姑娘,这样叫人挂心?”
息夫人叹气,“不知道啊,听下人说,他二人古玩店对了几句诗,想来,能念诗,也不是什么随意的人家。”
清羽吃茶的手放下,头埋得更深,可这次,却有点脸红了。
他,在找她?
她拧了拧手中的帕子,之前别扭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脸色愈发的红起来,哼,你个登徒子,谁稀罕你找。
之后,她母亲便和息夫人,聊起别家家常,清羽久坐吃茶无聊,便在庭外随意走走,恰遇见了夫子在同熊恽讨论政事。
她躲在朱红的柱子后,提着裙角,屏息听着他二人辩论。
天朗气清,空中浮云朵朵,夫子和熊恽并立院中松柏树荫之下,夫子捋着长长的白胡须,声音悠长缓慢,“列国战乱,国家大小而不一,实力强弱而不一。为君之道,以小而搏大,先肃弱而后谋大,此稳矣。”
那时熊恽年纪虽小,一身青衣却衬得他气质分外的好,谈吐间有种常人不及的自信,他仰头曰,“欺弱怕强,不仁;军队分治小国,化整为零,不智;邦交开展,边界人民不宁,不安。齐治国如此,便是不仁不智不宁之国,若恽为王,必先图之。”
言下之意,便是要与霸主齐国争锋,小小年纪有此见地,清羽莞尔,这小少年,倒也有些意思。
这日的熊恽,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头顶,青色长袍及地,清风拂过他的衣角,让她莫名有种玉树临风的错觉。她这才发现,那同他抢簪子的小少年,玉簪束发的模样,倒也是英气逼人。
院中桃花灼灼,她躲在殿后望着那一袭青衣,忽而想,若是此生和此人共度,也不是一件坏事。
一颗芳心,便在这满院粉红桃花中,默不作声的动了。
再几日,无崖子无意间得了清羽做的一首诗,颇为欣赏,于是写信寄到清羽家中,信中之意是想要收为清羽为弟子,要她去山中修习一年,问她可愿意。山中修习清苦,她母亲怜她千金之躯,希望她仔细考虑。
清羽莫名想起熊恽,想起他谈吐自若的评论天下政事的模样。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想站在那人身边,定要有配得上他的才华才好,无崖子颇有盛名,若能成为他的女弟子,那名气便大大不同。
想至此,她便应了。
山中修行没什么乐趣可言,每日朝九晚五,无崖子很是苛刻,讲述治国治天下的理念,常常要她做文章来,刚开始的时候,清羽觉得辛苦,但做着做着,她倒也觉得这些事情有意思起来。
家国天下,看起来很遥远的词汇,可是在乱世之中,就算只是一个女子,肩上也应有这份责任在的。
偶尔她会收到妹妹清云的来信,向她请教某些诗句应怎么对才为佳,她讶于妹妹突然对诗文感起了兴趣,因此每次都认真回她,想让她将这兴趣保持下去。也因书信数回,很多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大体是些情诗,她一面笑这小妮子春心动了,一面将诗句一一为她解析。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一次,便是清云问她,最悲伤的感情,应是什么样子。她不懂情,山中修习,却让她懂得离别之苦,想了想,动笔回了一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大概,最忧伤的,不过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的心意。所以,我们之间,即使近在咫尺,却依然远似千里。
元辰踮脚,从秋离的肩头望过去,自习看这信上的笔迹。
由于贴的太近,秋离的心忽而不听话的跳漏了一拍,不自觉往旁边侧侧身,脸微红的问他在看什么。
元辰答得倒是大方,“我听说,清羽下葬的地方没有任何陪葬品,唯有一封信随她入土,上面也写着十个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秋离一愣,“你好奇,那封信是不是便是这封?”
元辰没说话,点点头。
秋离想,握着一封写给自己妹妹的信下葬,清羽这个姑娘,倒是挺有性格的,她喜欢。不料,却听元辰叹口气,“原来生命中有些事情,早就注定了是劫不是缘。”
秋离再问,元辰却不再多说了,“故事总是要自己看才有意思,提前告诉你结尾,便无趣了。”
然,此信之后,清羽便再未收到清云其他的来信。
无聊发呆时,清羽会想起熊恽的脸。想起那日他在店里同她抢金钗,与她斗诗,明明不甘却佯装大度将金钗让给她的样子,会莫名的忍俊不禁。想起那日他在回廊中同夫子辩论,明明在念书,却恍然失了神。
一年后,清羽出山。无崖子对她评价极高,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才女子。她临走之前,叩谢师门,心中有些不舍,也有些雀跃。毕竟,下山了,便能再见到那人了。
临行之日,无崖子与她对立山门前,山高风寒,山顶皑皑白雪终年不化,一片寂寥,唯有几颗挺立的松树迎风而立。无崖子和清羽一青衫,一红袄相对立,似两位遗世而立的仙者。
无崖子道,“清羽,临行前,为师还有最后一句话送你。”
清羽颔首,轻笑,那笑容自信而灿烂,仿佛雪山上绽开满目的无忧花,“师父请讲。”
无崖子默了良久,“要知,情深而不寿,慧极则必伤,你日后行事,尽力便好,莫要强求。”
当时的清羽并参不透这句话的含义。
半月后,清羽再次回到楚国境内。恰逢中秋大宴,先楚王见她聪慧,喜欢的紧,也是因此,她得了“得此女者必为一代英王”的批命。
她不觉得欣喜,脸上却倏的一红,望向席上正在吃酒的公子恽。他目不斜视,并不向他们这边看来。
清羽却兀自心跳漏了一拍。一年不见,记忆中的少年个头高了,眼眸也越发的深沉了。长眉直插鬓角,目光沉似大海,波澜不惊。
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的沉着。
清羽在山中苦读一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配的上他。若是她要成为下任楚王的王后,那她只希望熊恽会是继承皇位的人。她知道他也想的,能说出,“齐治国如此,便是不仁不智不宁之国,若恽为王,必先图之”的男子,定是有常人不及的胸怀和抱负,定是想要励精图治,称霸天下的王者。
那夜,她打定主意,若是他为王,她便全心辅佐;若是他不能为王,她就助他称王。以她郑家在军事和政治上的实力,辅佐一个王子,不是难事。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先楚王虽然立了公子恽为太子,可是公子恽领兵出征几月时光,楚王暴毙,公子艰叛上作乱,意图自立为王。
公子艰手下士兵五万包围了都城,斩杀了拿着先楚王手信的大臣,披上了龙袍。公子艰为了给自己正名,一方面斩杀的所有不臣服他的大臣,让朝堂之内不敢有反对的声音;一方面手下在楚国境内假造祥瑞之景,妄图证明自己登基是天之所向。
最后,为了服众,为了当一个孝子,他要强娶郑清羽为妻。只因当初先楚王那句“得此女者必为一代英王”的批命,公子艰便要收她为王后,以证明自己不是辜负先楚王的好儿子。
清羽兄长手下有精兵五万,只可惜和熊恽一起被牵制在远方的战场,远水救不了近火。
当时郑府被公子艰手下的士兵围困,士兵拿刀尖抵着郑氏全部女眷,要将她们收押宫中,说是准备大婚。一向祥和的郑府,徒生了刀光剑影的凉意。月光清凉,郑府的后院却被士兵的火把照了个通红。清羽透过火光,看着满院的士兵冷笑,公子艰也是个聪明人,他只不过担心她兄长手下的兵马,却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们收为人质。
一家人被收押在王宫之后的冷宫之中。冷宫清冷,寸草不生。一家人陡然被囚禁还没有安顿下来,清羽便被妹妹清云拉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就在一片荒芜之中,秋云跪在她面前,向她坦白,自己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如果日后有什么不测,请清羽无论如何帮她保住孩子。
清羽曾逼问她孩子是谁的,无奈清云不答,只是一直流泪,她心软之下,便应了清云。毕竟,现在的形势之下,怎么保住郑氏一家上下一百七十口的性命,比弄清清云肚子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的得多。
父兄皆不在家,母亲又是个躲在深闺中的妇人,实在算不上一家上下的主心骨,全家的重担,一下子就落在她这个长女身上。
那几个月中,她一面与公子艰斡旋,还要一面掩人耳目的延请大夫入宫来给清云保胎。宫中公子艰的耳目众多,她几乎无法与城外的军队取得联系,只能自己密谋推翻艰的统治,再加上还要避人耳目的帮清云抓药保胎,短短五个月内,整个人消瘦到形如枯骨。
公子艰登基的前日,也便是公子艰带她去天台祭天,正式封后的前日,清羽终于将一切谋划妥当——她要暗杀公子艰。她没有外援,只能如此一搏。
杀了公子艰后,有没有命逃走,她并不知道。只是,她知道,她不想嫁给他,同他困一生,做他一世的皇后,因为从始至终,她想嫁的,只有熊恽一人而已;她也知道,只要公子艰死后,公子恽便是唯一合法的皇位继承人,到时候,不管她还有没有命活着看到,总归她是帮他完成了心愿。
她早早的就寝,想要养一个好精神,明日一搏。只是或许是不甘心就这样去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又起身,决定写一封信留给熊恽。
早春入夜还是有些凉意,再加上她身子不好,更是怕冷的紧。她将窗户关紧,在桌旁点起一盏小灯,用哈气暖暖手,提笔写到,“见信如唔。君见此信时,妾想必已不在人世间。与君缘起于一金钗,思慕君上两载,终还是有缘无分而已。妾心系君身,愿以性命换君似锦前程,望君谨记,不仁不智不宁之国,必先图尔。”她搓搓手,将烛心轻挑,屋中又亮堂些。她在火上暖了暖手,本来还想再写写她这两年来对他的喜欢,又觉得太肉麻,毕竟她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将信拿起,反复的读了两遍,觉得不卑不亢,不欢不喜,语气拿捏的正好。于是,收起了满肚子情话,终只是落了款,“楚五十六年三月二十日夜,羽。”她将信好生揣在信封中,封口之前,犹豫了许久,又写了张字条,“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她第一次写这样肉麻的诗句,不由得脸红心跳加速,可是她想,如果她真的死了,若是连一句情话都没说过,也太窝囊了,这样安慰着自己,用蜡汁封了信口,在正面郑重的写下他的名字。她将信好生藏在被中,若是她不能活着,定有他人能发现这封信,转交给他。
月西斜时,她躺在床上,依旧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屋顶有稀疏的脚步声,她好奇的起身查看,只见一个黑衣人从窗缝秘密扔进来一封信,又忽而没了踪影。她捡起信,发现是兄长的秘密来信,说他和熊恽带着三千精兵星夜赶回,偷偷埋伏在祭天台外,准备刺杀艰,要她见机行事,想办法配合他们。
一颗心激动的砰砰直跳,一夜未眠,清羽睁着眼睛,终于熬到天亮。
天边朝霞一抹绯红。清羽一早便起来梳妆,透过窗栏看到天边如血色的云彩,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本已同赵相商量好,要趁公子艰在祭天前放松警惕之时刺杀他。这部分的计划,她不准备改变。毕竟已经谋划了许久。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二人如果有命就杀出重围,去边关给她兄长报信,若是没命,便血洒战场,也算死的潇洒。而现在,她多了几分信心,只要,事成之后,她派亲信之人打开城门,迎熊恽城外军队回朝便好。
本是刀尖舔血的买卖,可是知道那人就在城外后,却莫名多了几分勇气。
清羽穿上公子艰派人送来的大红喜袍。喜袍明明是入宫时照她的身形裁的,可是因为这几个月她过度消瘦,现已大如布袋,在她身上随风摇曳。
桌边的蜡烛一夜未息,蜡炬明明暗暗,烧至最短,再也流不下眼泪般的蜡油,一闪一闪的熄灭了。清羽眯眼看着朝霞的方向,心跳的很快。她要早今日动手除掉公子艰,今夜暮色降临之时,她和公子艰,只会有一人活着。
朝霞红的似火,将半边天都染成了红色,抬头望去,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笼罩了整个头顶,她筹谋的周密,本有八分胜算,可是看着如此天色,心中却平添些不好的预感。
她安慰自己不要多想,慢慢的镇定下来。
不多时,公子艰手下的士兵,便来领她去祭天之处。新王登基,总是要举行祭天仪式。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很快,祭天台上,只有她,公子艰,和他手下四名亲信,剩下的人,皆在台下仰望他们。
艰在祭台前跪下,阖上双目,准备祈祷。清羽将眼睁开一条缝,微风拂过她的面庞,缭乱她的发丝,但是她不敢眨眼。她盯着公子艰弯腰磕头的那一个瞬间,认准机会,拔下头上金钗,冲着公子艰刺去。然而公子艰的手下眼疾手快,还不等她的金钗碰到他的肌肤,便被公子艰的亲信发现,一瞬间四把明晃晃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然后,对面人的血,溅了她一脸。
是赵相。他虽没有登上祭台的资格,可是他可以伪装成清羽的家丁站在祭天队伍的最前列,趁四名守卫借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之时,从台下一跃而起,手起刀落的砍下了公子艰的头颅。
公子艰身死,场面一时失控,人声鼎沸,赵相护着她从祭台上一路厮杀下来,她的双腿还有些发软。祭台外有他们的内应,早已打开城门,让公子恽的人马进入,一时间,祭台上打杀声震天响。
纵然赵相武功高强,却也护不得二人全身而退。在熊恽的人赶来之前,两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
清羽肩膀中了一剑,疼的她几乎晕厥过去。就算身边有赵相的搀扶,她亦几乎无法站立。可是,当她看到那个骑在马上的少年从城外一路疾驰而至祭台时,却觉得,受再多的伤,都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