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秋离与元辰一行四人,终于到达楚国。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喜欢蓝衣美少年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日,她终是没拒绝元辰的要求。
或许是想着找到苍龙阙能多些找到应龙的机会,又或许是因为单纯的想与元辰一路同行,她说不清,只是那日看着元辰的眼睛,她拒绝不了他的请求。
据萧谆说,几十年前,他父亲摔碎的苍龙阙,半块被出嫁和亲去楚国的公主当做嫁妆带走,还有半块儿在战争中,被秋离的父皇赐给了领兵打仗的将军,当做护身符。只不过那将军后来战败,被当做俘虏压去齐国,后来这半块儿苍龙阙,便不知所踪。只不过,听说他有一女儿,战后流落赵国,或许可以寻上一寻,说不定,会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于是,四人便是上了路,先去楚国,想办法找到那半块儿苍龙阙,再去赵国,看是否有法子找到那将领的女儿。
楚国四月,本是莺歌燕语,阳光明媚的大好时节。秋离听说,楚都是个富庶之乡,以为应该是花红柳绿,可还未近楚城,便远远的望见都城上空雾气迷蒙,大片大片的浓烟冲城内源源滚出,空气呛得刺鼻,似是有肉眼可见的烟灰颗粒。
秋离以手遮掩口鼻,“这是都城失火了?”
元辰摇头,“进去看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灼的味道。
待得几人进得城门,才晓得是家家户户在院中烧纸钱,熏得街上也是一片雾气蒙蒙。并非失火所致。见着元辰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秋离不由好奇,问道,“四月烧纸,这可是楚国特有的风俗?”
元辰摇头含笑看她,“非也。”
秋离再问,“可是有国丧?要不怎么家家户户都烧纸钱?”
元辰再摇头,“非也。”
秋离糊涂了,只听元辰道,“楚旧臣赵相带着公子职隐居多年,公子职是当今楚王第二个儿子,楚王想将公子职接回宫中抚养,并且给赵相封官。赵相不肯,带着公子职躲入山林,楚王无法,只好放火烧山,可是那赵相是个有骨气的,宁愿被烧死,也不肯回来面见楚王,所以只有公子职一人活着从火中逃了出来。前阵子听说楚国百姓怜惜赵相曾经对楚国有巨大的贡献,便在他的忌日,烧纸钱给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阵仗,看来赵相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不容小觑。”
秋离不解,“那公子职既是楚王的骨血,又怎么会被旧臣带走呢?”她想,若是在西山,有人敢将司卿从女帝身边带走,女帝定会和他拼命的。这个楚王,是在是个怪人。
元辰神秘的摇摇折扇,“这便是他们楚宫的辛秘了,我一个外人,不好多做评价。”
秋离见楚王做事奇怪,料想入宫事件难事,然而她错了。
楚王熊恽的母亲是萧谆和秋离的姑姑,那熊恽便是二人的堂兄。两人国破家亡,投奔皇兄,齐国与楚国本来就不和,无论熊恽收留他二人与否,两国早晚是要交战的,熊恽收留他二人,既能博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实际花费也不过四个人的口粮,这样划算的生意,还是要做的。
于是,萧谆只消在宫殿外报上姓名,不多久,便有小厮好吃好喝好招待的将他们请进了宫殿。
楚都风流,楚皇宫的装饰更是奢靡到令秋离咋舌。宫女穿着整齐的明黄色衣裙在殿外候着他们,笑意盈盈,腰间别着小铃铛,走起路来,银色小铃铛随着步子摇摆,声音清脆悦耳,穿行在重重宫闱的深红色围栏里,给沉闷的宫殿,添了两分灵动的气息。
秋离一行被宫女引着入了后宫,帘幕重重,一路的熏香,熏得秋离脑仁疼。她自小是个穷命,越是贵的东西,便越克她。她寻思,能让她头这么疼的,这香定是要贵上天了。
推开屏风的是个绿衣小侍女,模样很是标致,像夏日池塘的出水芙蓉,碧绿的一点,清新可人。随后小侍女撩起纱帐,伺候在一旁,与身后的山水屏风融为一体,让出来的地方,赫然有一把金灿灿的睡塌,榻上侧卧的,是一个华服的美丽女子,雍容大气,显得方才见得那些小侍女有些小家子气了。
楚王最宠幸的郑夫人亲自为她们接风。旁边立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
被楚王从民间带回宫的公子职收养在郑夫人的名下,想来这个男孩子就是公子职了。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是风流的年岁。
郑夫人冲着公子职温柔的摆摆手,“给你的表兄表姐问好。”
那男孩子彬彬有礼的冲着他们拱手作揖,不卑不亢,抬眼时眼中似盛着点点星光,笑起来,好看的将身边的姑娘都比了下去。
秋离不由看愣了,郑夫人貌美如花,可是站在公子职身边也暗淡了许多,不知当年公子职的生母,该是个怎样倾国倾城的人儿。
元辰似是从她看郑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心思,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可莫要小瞧了这郑夫人,十六年前,楚王下手整顿楚国权贵世族,所有大家贵族全都被连根拔起,唯有郑氏,凭借着这个郑夫人,还在楚国身居高位。”
秋离听了元辰此语,不由得又看了那郑夫人一眼,生出了两份敬重,看似柔弱的姑娘,竟然这般厉害。忽而想起进宫前,萧谆给她讲这位郑夫人上位的传奇,当时的她,应该还只是个陪嫁丫鬟,忘记了是哪个盛大的场合,所有后宫女子全都朝拜楚王,唯有这个郑夫人不抬头,也不正眼看他。楚王许之千金和高位,令她抬头,她亦拒之,答,“若是妾现在抬头,岂不是屈从于重利之下,这样的品德,又怎能留在王宫。”
楚王听了大喜,便赏了她封号,郑夫人的荣宠,直至今日。
这位郑夫人的娘家,当年貌似也是出自西凉国,按辈分算来,也算是萧谆的半个姑母,招待他们一行三人,自也上心。
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萧醇笑的合不拢嘴;
元辰依然是一副风雅的做派,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礼貌有加,喜怒难辨;
吃饭时分,秋离分神看了那公子职两眼,那小男孩长得实在养眼,引得她好生好奇,他的生母是谁,能将他生的这样花容月貌。
元辰见她眼神总往公子职身上飞,咳了一声,秋离回头看他,他又装作什么事没有的样子,低头吃他的菜,弄得秋离有些莫名。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郑夫人已经喝的有些微醺,双颊泛红。银月西斜,公子职向她告辞回宫休息,郑夫人抓着公子职的手,“你怎地那么狠心,你可知道这些年,大王他一直念着你——”
公子职被郑夫人的话说的有些错愕,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接话。还是郑夫人手下的丫鬟眼疾手快的将公子职扶了下去,还伏在郑夫人耳边提醒,“夫人,你喝多了,那是公子啊——”
郑夫人这才恍然回神似得,理了理衣襟,脊背重新挺了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恢复了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夫人的模样。
秋离看着那个坐在远处,荣光满面的郑夫人,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哀愁。
未几,席散。秋离向郑夫人告辞,郑夫人起身回礼,或许是酒喝多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秋离赶紧伸手扶住她,身体触碰的那一瞬间,她忽而觉得身边浓雾大作,浓重的白色将身边的景致一一抹去,仿若望不到头的深夜,又突然被一只手撕开了一个口子,阳光陡然照了进来,浓雾消散,秋离已然置身另一间明亮的宫殿中,宫殿的正中坐着一个红衣美人,她眉如远黛,眼如星辰,身姿纤细的仿佛不盈一握,可却又有一种威严让人不敢侵犯的气质。
那眉眼,和公子职有七八分相似,可是眼神中有一种化不开的冰冷的寒意,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能承受得住的寒意。
红衣美人微微回头,朱红唇角轻提,语气虽是带笑的,却让人听不出丝毫笑意。她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瞀儿,你想留下的对吧?”顿了顿,声音轻轻地询问,却又不像是个问句,“你喜欢他,很久了吧——”
身后被叫做瞀儿的女子猛地跪下,脸色惨白,“夫人莫要折煞了奴婢,瞀儿这一生自然要跟随夫人,生死不离。”
窗外的竹影婆娑,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参差的叶影。红衣女子浅笑,脸上盛开三月桃花似灿烂的笑容,眼神却留在无限远处,仿佛空洞一片,她自说自话,“其实这也由不得你,就像我不想离开,却也不得不离开一样。”顿了顿,她补充道,“我离开后,郑家需要一个后宫的倚靠,大王需要另立一个郑氏的王后来安抚郑家,无论他们谁,都会想办法让你留下的。”
瞀儿的头扎的更低了,她的脸涨得绯红,一言不发。
红衣女子垂眼定定的看着她,“明日我离开的时候,宫中所有的人要站在台下朝拜我和熊恽,你不要拜他,也不要看他就是了,无论他许你怎样的荣华,你要摆出一副淡泊名利的姿态,我保你入主后宫。”
瞀儿微微惊讶的看向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却将眼神移开,轻轻叹息一声,“愿他会珍惜你,瞀儿。” 声音轻轻的,也带着重重的无奈。“我说这话是真心的,你知道的。”
眼前的景色再一次黑了下去,仿佛没有一丝光线,黑的令人窒息,秋离兀的大口呼吸,仿佛憋了许久,一定要大口大口的呼吸,才能喘气。眼前再次出现了隐约的景致,视线聚焦之后,依旧是觥筹交错的郑夫人的宴席,身边元辰已经轻轻扶住了她,轻声问道,“怎么,酒喝多了,头晕吗?”
秋离摇头。
她又抬头望了一眼郑夫人。方才,阴差阳错的,她被困在了郑夫人的潜意识里,就在她伸手扶住她的那一瞬间,她窥探到了那时候她内心的想法。
她默默地又看了郑夫人一眼,有些不可置信。在刚才那个幻境中,她看到的丫鬟瞀儿,正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郑夫人。在屋正中正襟危坐的红衣女子,她没见过,可看那眉眼容貌,不得不叫她联想到公子职。
那潜意识里的一切,正是郑夫人的心结,就算她是高高在上的郑国夫人,拥有无限宠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依然只是那个红衣女子身边不起眼的丫鬟罢了。
秋离疑惑,一个女子是要有怎样的威严,才能对另一个女子的一生,烙下这样不可磨灭的印象。
秋离一夜睡得不安生,眼前貌似总有影影绰绰的人影飘过,仿佛有什么旧事在上演,却看不真切。
而萧谆自从躺在豪华的大床上,激动地打了两个滚,便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怎么喊都不起来。
元辰亦不急,不过日日在院中散散步,看看书,对一切都不显得好奇。
日子便是这样如流水般的过去了一个月。楚王一直没有时间接见他们,转眼夏至,楚王带着两位公子游街,与百姓同乐,元辰一行也在邀请观赏游街队伍之列,得以出宫玩儿一趟。
灯火繁华,秋离来了凡间,不是赶路,便是躲避追杀,第一次有机会静下心来,好好看看凡间热闹的景象。所以沿路看到什么,都会有些好奇的驻足。
元辰便一直在她身后半步的样子,随着她走走停停,极有耐心。
秋离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小商贩上,而元辰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在看风景,而他在看她。
有一个小贩买的香包,她很喜欢。紫色的缎面上绣了两朵荷花,并蒂莲。这并蒂莲的模样让她想起西山的婆羅池,一到夏日,婆羅池莲花万里,蔚为壮观。白泽走后,她不自觉的常走到婆羅池畔,夏日将近时,折了两只莲花插入瓶中,便是这样个样子。所以在看到这个香包的时候,她很是多看了几眼。
只是,秋离摸了摸口袋,她身上没有银子,抬头看了看元辰,欲言又止,她还是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就麻烦他。
她叹口气,有些人,有些事,大概就是没缘分吧。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过桥的时候,秋离忙着看热闹,不经意被人一推,重心不稳向前跌去。好巧不巧,桥边有一个石桩,原本是码头船夫栓船用的,可惜年久失修,从中间断掉,剩下一个尖锐的断口,秋离便直直向那断口跌去。
若是地方宽敞些,她还可以躲过去,可是现在周边全是人,她连个躲闪的地方都没有。
秋离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腰间的玉笛,她眼睛一闭,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元辰伸手捞住了她,想象中,戏折子里才子佳人相逢,佳人不慎跌倒,英雄救美,英雄搂住佳人的腰,二人旋转,拥抱,四目相对时,浪漫四溢……
秋离回头去看元辰,也想和他来一个浪漫的对视,然而,回过头她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唯美的相拥,元辰此番,是真的“捞”起了她。她就以一个很丑的姿势,被元辰拉住了腰带……像牵一匹马,一只狗那样。她跌的太突然,周边人又太多,没地方让她们旋转拥抱,见她摔倒,元辰手下意识的往前一够,将将拉住了她的腰带,没让她跌下去。
秋离汗颜,真是有够丢人的……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让她摔在地上算了。
元辰见秋离的手有些轻微的擦伤,还护在那笛子上,一面帮她处理手上的伤口,一面问道,“这只萧见你一直带在身上,寸步不离,可是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秋离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玉箫,她手在玉箫上的暗纹处无意识的摩挲,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蓝衣人将玉箫递给自己时,那飘逸俊朗的仙人之姿,眼神仿佛有些迷离,“确实,是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元辰看着那萧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是元某赠与姑娘的东西,姑娘可也会如此爱惜?”
秋离楞了一下,因为他的声音太小,她听得不真切,反复将他的话再心里滚了几遭,忽然脑子中一个惊雷劈过,脸上烧得也有些红,啊啊啊啊,他这话的意思,莫不是醋了?
这个想法让她莫名的有些心慌,不太敢抬眼去看他的眼神,正尴尬之际,忽然身后“噼啪——”炸起几声巨响,秋离下了一跳,元辰善解人意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无事,伸手指向天空的方向,“别怕,今日过节,楚国放烟火。”
秋离抚抚砰砰直跳的心,第一砰是被那烟火吓得,第二砰却是被元辰这有意无意搭在她肩上的手。
这个姿势,莫不是有些暧昧了……秋离咬咬嘴唇,小心翼翼的分出一点余光去看元辰,只见他这个动作做得自然无比,清风霁月,胸怀坦荡,坦然的仿佛只是找了个地方架手,只是她想多了而已。
因为人群都在往烟火处涌动,本来就拥挤的街道变得更加拥挤起来,人山人海,不停的有人往烟火跟前挤去,秋离和元辰左右躲闪,还是不免被人流撞得摇摆,被夹带着不自觉的往前走去。人群熙熙攘攘的,元辰怕秋离被人流挤散,本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肩往前一带,秋离整个人便几乎要贴在了他胸口,元辰声音轻柔,“小心走散。”
秋离的心跳的快不是自己的了,可元辰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温柔和平和。
他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头顶,心里微微发麻。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是她的了,眼睛不知道要看哪里,手也不知道要放哪里。还好有头顶的烟花,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风吹过,落雨如星。
秋离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不由感叹,“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