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神尊传了一只纸鹤给神君,有事要他回九重天外复命,翌日便启程。临行前夜,秋离收到天枢送来的拜帖,说是神君请她到竹院小坐。
听闻他要离去,她急匆匆的跑去,路上之匆忙,竟连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鞋,都不知道。
冬去夏来,冰雪消融,碧色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莲,花盏连绵至无穷处,一呼一吸间,皆是令人迷醉的香气。夜空中,月色如洗,投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微微浮动。
秋离跑进竹园时,白泽正坐在白玉石桌前,自己与自己下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眉头微蹙,思考的很是认真。见她进门,才略略抬头,入眼便是她这略显狼狈的丢了一只鞋的样子,不禁失笑,“秋离,你——”
秋离记忆中,这是白泽第一次笑。他是个不爱笑的人,所以偶尔一笑,便好看的让人觉得要失了心神。
她顾不得自己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修养,张口便问,“你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白泽的黑子吧嗒一声落到玉石棋盘上,眉头微挑,似是有些意外。也是,秋离以前在白泽身边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话也不多,安静得紧,这次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秋离自己也有些意外。方才不过是急的,也没顾上礼数,现在若要她开口再问一次,她反而不好意思。
不过白泽也不恼她僭越,放下手中的棋子,认真道,“看神尊信中的意思,约莫千八百年,都不会回来了。”
秋离心中仿佛被人猛地揪了一下,又好似被人扔进大海中,被浪头猛地拍了几番,晕晕乎乎,酸酸胀胀,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感觉。
白泽袖子一拂,收了棋盘,幻出水晶盏,斟了些消暑的酸梅汤,秋离无意识的抬手就往肚子里灌。冰冰凉凉的汤水下肚,才觉得微微回神。
白泽迎着月光而坐,浅浅的银白色,落在他本就好看的睫毛上,他鼻尖挺立,被月光微微勾勒,添了几分圆润,却也愈发的挺直起来。一双眸子似含着星光,却不闪耀,而是温和的,如同天山上的雪莲,九天外的星光。蓝色衣袖随着微风鼓动,干净的不染铅尘。
秋离看的有些痴。
白泽淡淡开口,“临走前,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秋离对萧夜殿下这个名号的印象,便是被史册记下来的赫赫战功,随着时间的流淌,和古卷一起躺在书架上发霉。她想象,这样一个以武力扬名与天下的人,应当威风八面,与她这样的小仙,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可是,那日白泽却突然说起萧夜小时的事情。
萧夜刚刚幻形的时候并不在仙界,他阴差阳错的在凡界凝聚,过了好几日胤川才找到他,将他接回九重天外。在凡界的日子,他过的并不好,以名字为证。
当时胤川对他道,“你将来是龙族的圣主,龙族一向以苏氏为尊;而你又是排位第二的神祗,不若就唤名苏仲如何?”
当时小萧夜抬着头,很认真的对他道,“我已经有名字了,我叫萧夜。”
胤川有些好奇,萧夜不过刚凝聚而成几日光景,如何得来的名字。
然而萧夜却固执的很。
后来胤川才了解,萧夜最初是凝聚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找店的地方。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小小的他走了三天,才勉强在山林看到一户人家。
那时已是月明星稀的光景,木屋中点着灯,桌前坐着一对正在吃元宵的夫妇。萧夜趴在窗边露出一个小脑袋,看着里面吃饭的夫妻,他三天没有吃东西了,饿的肚子咕咕叫。
正巧屋里的女主人发现窗外的萧夜,他们二人无子,于是便分外的喜欢小孩子,热情的向他打招呼,“宵夜,你想吃吗?”。
那时的萧夜还不是太懂事,刚幻形不久没有名字,也没有什么记忆。他以为这家的女主人之前便认识自己,所以才热情的招呼他道,“萧夜,你想吃吗?”
他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自此,萧夜,便有了萧夜这个名字。
在凡间的日子里,萧夜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所以的身形分外的瘦小。他那时天智未开,人看上去有点傻笨可欺,于是便常被村子中同样的小孩子欺辱,胤川将他找到时,他被几个孩童摁到泥中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当时,胤川说要接他走,他摇摇头说,给他三日,他再走。
这三日里,胤川并没见萧夜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每日在林中挖坑,接连三日,终于第三日中午挖完了。萧夜小心翼翼拿树枝掩盖了坑口,便不见了踪迹。
胤川使了隐身咒,默默坐在坑旁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且悠闲的斟了壶茶,边喝边等。
不多时,那几个常爱欺负萧夜的小男儿便追着他向这个方向跑来,眼见到了坑边,萧夜利落的拐了个玩儿,然而那几个孩子便没那么幸运,他们一时间刹不住车,便接二连三的踩空在坑边上,栽了下去。
不知道萧夜何时在树后藏了个水桶,兜头便浇了下去,晚秋时节,冻的那几个孩子在家躺了好些天,才能下的来床。
胤川不解萧夜作为,而萧夜是这么说的的,“对于坑你的那些人,你若不还手,他们不会觉得无聊而就此收手,只会觉得你好欺负而变本加厉。被坑了又如何,断牙和血咽到肚子里,再坑回去就是了,总之,坑到最后的,才坑的最好。”
还有一句话,白泽送给秋离,也是萧夜说的。四海八荒白泽最敬仰的人是胤川,胤川谨慎,而萧夜不羁,所以白泽并不完全认同萧夜这个人处世哲学。然而,此刻说来听个乐也不是不可。
白泽说,他年幼时,曾受胤川教诲。问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胤川一席白衣,盘坐于云头之上,答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这话让萧夜听去了,只是嗤笑一声,“胤川这个怂包,还要摆出六界共主大气的架子,都是假的!若是这事儿摊在我身上,那我就只管坑他,坑她,坑它,往死里坑它们,坑的他们不认识娘,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秋离被最后这句话都笑了,她并不知道,原来史册上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神,也曾有过被人欺负的时光。她以为神祗都是以六界苍生安定位己任的,没想到还有萧夜殿下这样一个异类。她心下了然白泽为何会对她说这番话,不过是鼓励自己更勇敢些,没人照应着的时候莫要太软弱被人欺负了去也不知道还手,心中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感激。
怔忪之际,他又递与她一柄玉笛,道,“你在音乐上颇有造诣,这支笛子,曾是赤言神君与我打赌时输我的,我带在身边多年,那日夜里听到你的笛声,便想寻着你生辰的契机送你,不过——”他顿了下,话题一转,“不知下次见面,光阴几何,便先赠与你,你且照顾好自己吧。”
秋离接过玉笛,日月星辰那一刻,在她眼中都失了神色。白泽含笑的眼睛,和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从那天起刻在秋离的心底,是世间最美的景致。
月挂天边,真真如玉盘皎洁。淡淡月华如水,轻轻泼洒在世间。白泽负手立在竹林之前,叹了一句,“月光正好。”她忽而心中一动,拿出白泽方送她的笛子,临月吹笛,即兴演绎一曲,整间竹院,都沉溺在秋离悠扬的笛声中。
这便是离别了。
白泽走了三月。秋离对着笛子发了三月呆。
三月后,天枢星君造访西山,说是神君给秋离姑娘送来了生辰贺礼,秋离欣喜的打开天枢手上的桃木盒,只见其间盛着一方薄薄的绢丝卷轴,其上描摹的,是他临别之际,她吹的那首曲子。
她心中一惊,没料到,他竟一音不错的记了下来,只不过宫商二调微调,显得比她那时吹的更雅致些。
卷轴的背面,有力的楷书写了一支赋,文约:
“混沌初开兮,举头四望: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我心忧忧。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我心何方。
日何如是之案暗兮,我心惶惶。
月何如是之隐隐兮,我心悲凉。
然子知,
乌云之当空兮,抑月之辉耶?
万物之生长兮,怕星之隐耶?
子心之欣欣兮,受虫之扰耶?
子心之安安兮,为人之赐耶?
当长忆,
明月之当头兮,我心皎皎。
日月之同隐兮,我心亦皎皎。”
她明白,这是神君还在惦念着她,希望她不被外物所扰,不论何时,保持一颗皎皎的本心,便不被外界流言所缚。
再看那赋名,在卷轴一角,他工工整整的落了三个字,“素娥畔”。目光扫到这三个字,秋离“腾——”的一下子,脸红了。
只听天枢星君不疾不徐的道,“师父说,那日月光皎皎,姑娘于月下吹笛,便提名此曲素娥畔,赠与姑娘,愿姑娘与月同辉,心想事成。”
她这才记起,当初学史时,是学过这么一段,“混沌初开,乾坤始奠。青女乃霜之神,素娥即月之号。”她这厢以为他暗指自己为素衣美娇娥,没想到,白泽那厢却比她高雅的多,于是为自己的思想境界,羞愧的脸更红了。
后来不知怎么这件事情在西山传开了。秋离生辰日,白泽亲自派手下的天枢星君送来贺礼,此事在书院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也是由此,她和执夙的暗斗,变成了明争。不过,她始终记着白泽临行前对她说的那番话,以是若是执夙欺她,她不再一味的忍让,当机立断的还手,虽然依旧伤重,但是心中不再觉得那样憋屈。
再后来,她认识了司卿。
那日在练武场上,她和执夙一伙人斗得两败俱伤,累得躺在擂台上不想动,却有一双藕荷色的绣花鞋映入眼底,她顺着鞋向上望去,便见着司卿。司卿伸手将她扶起,回头看了执夙一眼,冷冷到了句,“执姐姐,这里毕竟是西山,你莫要欺人太甚了。”
秋离很感动,这是她在学府的两百余年中,第一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司卿一面帮她擦伤口,一面道,“我早就看不惯执夙那个张牙舞爪的样子,恨不得跟她打一架才好。偏生她父亲位高权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不要与她动手,要不,我一定替你出头。”
秋离笑笑,司卿不知,只是这样,便已经将秋离感动的一塌糊涂了,从这日起,两人便成了好姐妹,形影不离了。
第6章 西山往事(三)
五更锣响,悠长的锣声在小巷中回荡,绵长的尾音传到秋离耳中,她才恍然回神。
不知不觉,她竟在院子中站了两个时辰。池塘中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氤氲的整个院中,有如仙境。
慢慢,东方鱼肚泛白。
秋离打了个哈欠,终于是困意上头,有些睁不开眼了。她回屋对着铜镜照了照,发现眼底有两块儿抹不开的乌青,想着这样去见元辰,颇有些失礼,便写了个字条,让小二去安雅茶庄走一遭,说自己身子不适,隔日再去上门拜访。
走回屋内,秋离拨了拨桌上的龙诞香,睡意更浓,躺到榻上,不久便熟睡了。
睡着时,秋离做了个长梦。梦中,是她从西山书院毕业后的光景。
自打她从书院毕业后的这近万年间,上西山来求娶她的人不计其数,这时她才明白,西山丹木是个多么响亮的名号,也才明白,她的模样,她的才华,这世间有多少人会嫉妒红了眼睛。也渐渐理解,为何那时执夙,恨她恨得那样紧。
女帝也是自打她满了五千岁,便开始孜孜不倦的替她说媒。可千年来,不论女帝为她说了多少亲事,都被她推拒了。让人跌破眼镜的是,秋离第一个瞧上眼的男子,竟是西海二皇子。那时西海三皇子来上门提亲,她却偏偏看上了陪三皇子造访西山的二皇子。可那二皇子早已娶亲,她却不知着了什么魔似的紧追不舍,二皇子怕了她,只好提前告辞,谁知二皇子离开西山那日,她竟追着二皇子的背影,一路追着从三危山山头,追到了危栀山山头,期间掉进井里三回,撞到树上五回,可这都拦不住她一路追随他背影的决心,像着了心魔一样,一路跟着他,直到司卿在西山的边界拦住她,骂了她一顿,才结束了这桩闹剧。
类似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一千年中,她还做了三四桩。司卿总是笑她耽与男色,此生第一大命门便是男色,她也认了。
于情之一字,她最后一桩傻事,是六千岁上头,见着东荒智尚元君。洪荒战时,嫘祖应劫羽化,她一身养蚕织布的本事,都留给了后人陵姬。六界中人织就的锦缎,若是陵姬排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因着西山脉中的翠山中多桑树和箭竹,适宜养蚕,洪荒一战后,陵姬便隐在翠山之中。那智尚元君便是特特来拜访陵姬的,求她织一匹大红的锦缎。智尚元君只是路过三危山,不了怎地和了秋离的眼缘,化出一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