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夙衣襟一甩,冷冷道,“秋离,咱们没完!”
秋离饿到脱力,却还是劲力挺直腰杆儿,抬眼看她一眼,轻轻说了声,“秋离不才,竟能得你如此恨我。此番情谊,定是奉陪到底。”
执夙气愤的关门离去,屋中又恢复了一片漆黑。秋离仿佛失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久久难以回神。
那时她年纪小,觉得这便是天大的事情,难过的手足无措。可现在回想起来,秋离笑笑,自己还真是可笑,自于学府毕业的上万年来,她再不曾见过执夙的面。她和司卿处在一处,混的风生水起,只是听传闻说,执夙和几个姑娘,在自家的山头上,作威作福了些时日,便被父母许配家人。以她们的身家,许的,是天族的高官。她们自此嫁出了西山,好多年袅无音信。再后来,仿佛是在某个来提亲的追求者口中听过,执夙嫁的那位夫君,身份尊贵,受不了执夙唯我独尊的脾气,在外养了几房小妾,执夙回娘家闹过几回,可终究抵不过夫家势大,哭了些时日,便也安宁了,将自己圈在深闺中,也不知道在作何。
若是能料到后事如何,当初秋离也不会那番难过了。终究逃不开眼界小,见过的,不过那些人;经历的,不过那些事儿。目光被阅历所拘,只看到到眼前的那一方水土,几许时光,那时,她在那个小黑屋中关着,心情难过的难以自持,便摸出长笛来,呜呜咽咽的吹起来。
心中有感,吹出的曲子,也感人至深。
隔了太久的时光,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去,只是记得自己吹着吹着,便困了,再往后,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翌日一早,门又开了,秋离以为执夙又买通了守卫来奚落她,不料,来的人是迂风。她愣了愣,张张嘴,“是执夙派你来与我为难的?”
迂风摇头,将她扶起,“昨日没能为你作证,当真对不起。只不过——”
她摆了摆手,“没事儿,我懂。”
迂风继续道,“今早白泽神君突然来找夫子,说是夜晚听到笛声,觉得感人至深,以为是夫子的新做,来讨教一二。夫子向他说了你的事情,他便断然道,‘能做出这种乐曲的人必定不会做出抄袭的事来。’有了神君作保,夫子便提前将你放了出来。”
秋离讶道,“神君只听我一曲,便相信我清白?”
迂风点头。
秋离在史书上见过白泽的名号,他是父神魂魄中,第四个凝聚而成的神君,原身是昆仑虚神虎,守着妖鬼仙神四界入口,保天下安康。他自小在神尊胤川身边长大,后神尊处理事务繁忙,便又将他送去萧夜殿下身边教养,便集神尊和殿下的气度才华于一身,很令后辈仰慕。
既然有神君作保,于是这件事,便这样翻页了。
第5章 西山往事(二)
又过几日,她与执夙她们,皆从乐史两门毕业,升去修武和礼。礼之一科,虽由白泽任主教,但他身为昆仑虚之主,事务繁忙,有空才能抽空来一趟西山,以是,白泽不在之时,他们的时间,便都用来修武了。
修武的这几年,也是秋离和执夙闹的最僵的几年。
刀剑无情,练武场上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若是有个小伤,大家也不放在心上,若不便显得太过小气了。执夙几人,便也是趁着这机会,时常找秋离的麻烦,他们人多势众,秋离躲不开,打不过,经常搞得一身伤,却也没处诉苦去。
终是有一日,她身上新伤旧伤,精疲力尽,走到婆羅池边上,腿一软,冷不丁的被人一推,沉进了池子里。虽是仙身,淹不死,但冬日里水凉刺骨,刺得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痛,再加上这段时间一来都没过过消停日子,她实在挣扎不动,便冷冷的看着自己往下沉。沉的越深,水流声越大,便将岸上的那些嘈杂都掩了去,她觉得世界仿佛许久都不曾这样安静,有些眷恋这种安静,便也不再挣扎,任由自己像安宁的深处沉去。
一瞬间觉得,若是就这样永远被包裹在这一片安静之中,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知道这样沉了多久,秋离觉得腰上突然受力,一道蓝光缠到腰间,向上一提,径直的将她提出了水面。
她呛的咳了许多声,落汤鸡一般的坐在地上,头顶上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值得寻死?”
她抬头,望见那一袭蓝衣,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容,仿佛冬日里一道旭日阳光,一下子撒进她的世界。
见她不语,他依旧是盈盈笑意,“当初你被胤川养在九重天外时,我还日日去给你浇水,你受了这多年五色泉的泉水,应当不会是这般脆弱的心性,可是受了欺负?”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怎地徒然生了满腹的委屈,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便哭了半个时辰。
那蓝衣男子也是好脾气,就这样任由她抱着哭,待她哭累了,递与她一方帕子,一盏清茶。
秋离有些不好意思。擦干了眼泪,方才看清眼前人。他气度如华,仪态万千,虽只是将帕子递给她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在一拿一递间显出了高门贵族才能有的优雅严正,一看,便不是学院中的学子。她方想开口问,不知夫子何人,转念一想,学院中不过五个夫子,她以见过了四个,剩下这个,只能是那古卷中记载的,由女帝亲自请来的,不在书院常住的——白泽神君。
秋离心里咯噔一声,想,这下丢人了。
心里这样想着,手上一松,神君递与她的茶盏便摔在了地上,秋离掩面,完了,这下丢人丢大了。
仿若看出了她的窘迫,白泽袖子一挥,将地上的陶瓷碎片抹去,不疾不徐道,“一盏茶而已,你别放在心上,我正好能去赤言处讹他一盏新瓷,我也不亏。”
白泽将她领入院中去坐,又给了她一身浅蓝色袍子,要她换上,省的着凉。她将袍子捧在手心,有一种淡淡的沙棠木的清香之气。秋离看着袍子呆呆了怔了阵子,才缓过神来。待她换好衣衫出来,白泽已在院子中温了热茶,听她从石阶上走下的声音,他头也未回,只是伸手向对面的座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邀她入坐。
秋离一颗心砰砰跳得很快。
她第一次与神君见面,就摔了人家的杯子,穿了人家的衣裳,她有些心虚。或许是这些年被执夙她们欺负久了,欺负怕了,她担心她这样笨,神君会不会嫌弃她,其实从她将他杯子摔了的一刻起,他便讨厌她,于是假意示好,用一杯茶毒死她。
以是,她呆立在他身后,久久没有落座。
白泽看着她惊弓之鸟的模样,便也没有勉强,只是送了她几味驱寒的药,便让她走了。临走前,他还嘱咐道,“若是哪日又想不开了,便来我这里喝喝茶。”
她受宠若惊的接过药瓶,又一步三回头的感谢了他几番,因为看路不当心,还被石头绊倒,重重的摔了个狗啃泥。她听得背后白泽走过来想要扶她的脚步声,赶紧利落的爬起,连脸上的泥都顾不上擦,头也不回头的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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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秋离觉得,自己小时的性子,也确实别扭了些。或许是因为同执夙那段破裂的关系留下的阴影,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惹得别人烦,而不喜欢她。
所以,自那日从白泽神君处回来,秋离日日都在都在琢磨着,什么时候去找神君还衣裳,才更合适。早上怕影响神君吐纳,晌午怕影响神君用膳,晚上又怕影响神君休息,怕去的不合适了,会惹得神君讨厌了她。这样思前想后了大半月,才终于决定,傍晚用膳前,去神君处走一趟。
离老远的,还没到婆羅池边上,便见有几个白衣小仙在叮叮咣咣的修篱笆,周身仙气祥和,不像是西山之人。她不过好奇向那边走了几步,便突然有个白衣仙童冲出来,将她拦住。
她拱手,“不知仙友何人?”
那白衣仙童亦作揖道,“在下昆仑虚白泽神君坐下天枢星君,望姑娘自重,不要跳下这婆羅池,若是跳了,神君也不会再捞你了。”
秋离听得一头雾水,良久挤出了一个“啊?”字。
见她疑惑不解,天枢这才放下心来,“仙友不是来跳婆羅池的就好,也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女仙想不开,从婆羅池跳了下去寻死,我家神君心思善良,便将她救了一救,请到家中坐了一坐。这可不得了,自从那日后,每日都有十几个西山女仙组团来这里跳婆羅池,想诓我家神君救上一救。我家神君纵然心善,但也抵不住每天十几个来跳池子的女仙,救人救的手都累了,这便命我等在此修筑篱笆仙障,省的有人再往里跳。”
说罢,他还忿忿的补了一句,“再这样下去,这婆羅池就成了西山女仙的泡澡池了,那灵气散的差不多,估计明年夏天,也生不出莲花了。”
这些都说完,天枢才突然想起来,问了秋离一句,“不知仙友哪位,来婆羅池畔作何?”
秋离“呵呵”干笑两声,心想,我便是你口中那个挨千刀的想不开的女仙,于是赶紧将白泽的衣衫藏好,拱拱手道,“我来找你家神君有些事,去去就回。”说罢便一溜烟的跑进去。
院中竹影婆娑,白泽不知去了哪里,她想,见不到也好,省的见到了尴尬。院中清风徐徐,吹的庭院下风铃叮当脆响,入耳是人心旷神怡。秋离将衣衫放在了院中的青石桌上,放了张字条感谢他的赠衣之情,便想要离开。
一回身,却不料和对面来人,撞个满怀。
竹叶轻摇,阳光细碎,风铃草撺出大朵大朵白色如铃铛般的花朵,缠绕在头顶的木架上,鼻尖有若有若无的幽香袭来,熏的人心头一颤。
秋离一怔,“白,白泽神君。”
来人也不恼,手中握着卷竹简,嘴角噙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望着她想要逃跑的样子。
秋离便更窘了。
白泽将竹简放在手边的白玉方桌上,广袖一拂,桌上便多出了套黑釉茶具,秋离就算不识货,也能看出这茶具和之前她打碎的茶盏是一套的,既然同出自赤言帝君之手,必定价值不菲。
接着,白泽又幻出一方紫藤架着的茶炉,煮上水,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秋离上古史修的很好,对于本来只存在于史册中的神君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有种本能的敬畏,此刻紧张的一颗心已经不知扑通扑通的跳了几跳,头脑也有些飘飘然的不清醒。然,或许是孤单怕了,她竟连推辞也没有的便坐下了。
他斟了杯茶推至她面前,她客客气气的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
白泽:“嗳——小心——”烫字还没出口。
秋离惊呼:“烫,烫——”随后咣当一声茶杯落地——
白泽垂眸看了看案几上唯一剩着的那个茶杯,伸手递给她,叹道:“秋离姑娘要不连这个也摔了算了,我正好从赤言处,讹上一整套。”
秋离:“……”
这样一来,本来紧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后来的半月,秋离常去白泽处坐坐,最初是想去感谢他,后来,便渐渐成了习惯,见他不烦,她便愈发的大胆起来,下了课,便来他这处坐坐,赶上用膳的时辰,便厚着脸皮在这里蹭饭,直到月亮西斜,才回自己的房内睡觉。
这样一叨扰,便是半年之久。
他每次都为她沏茶。记忆中,白泽并不是个话多的人,若是秋离问,他常常答的很认真,可她若是不开口,他亦很少先开口,自看自的书,有时也练练字,无论她是在他的院子中看书,还是吹笛,亦或只是发呆,他从未赶她走过。
也不是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堂堂神君会收留她在他的院中叨扰,却从没见过别的女仙的影子。
这个问题很久之后,秋离才有答案。
那日,她在练武场上练的的久了,洗澡的时候不小心在汤池中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便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这样想着,她便先随意填了填肚子,才动身去找白泽处,到的时辰,自然比平时晚了些。
隔着竹林,便听到天枢的声音,“师父还不用膳,可是在等秋离小仙?今日下午是武学课,每每武学课后师父都会让徒儿多准备些小吃。”
那厢没有声音。天色微暗,连晚霞也消的仿佛只能看到地平线尖上的一抹金光。屋中掌了灯,衬得白泽的背影,愈发笔直。透过婆娑树影,她似是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
天枢不解,“西山女仙众多,不知师父为何只对秋离另眼相看,可因为她是胤川神尊亲手种的丹木的幻形,所以师父高看她一眼?”
秋离心中一紧,忙快走两步,伏在檐下,将他的声音听的真切。白泽的声音温婉如玉,不疾不徐,“为师座下只有你和天权两名弟子,学子多了之后之间的存在的欺凌和孤立,你自然看不透。我幼时长在胤川身边,正好守着那丹木,那时我为她浇的五色泉,并不比胤川少,今时见这丫头被人欺负的有些惨,实在有些不忍。可这些纷争毕竟是小辈之间的事情,我不好贸然插手,更何况,我并不是时时呆在西山,若是我为她出头,我走后顾不上她,她的境况,只怕更惨。”
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思考,白泽顿了顿,良久,声音也低沉了些,“我能做的,不过给她提供一个歇脚的地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那些学子,因着我的关系,也多少能收敛些。不过,生活总还是她自己要过,究竟将来什么样子,会不会受欺负,还要看她自己。”
风过竹叶,有沙沙的响声。
秋离愣在原地,有些出神,心中有一种暖意流过,说不清是感激,还是什么别的其他。只不过,那刻她想,若是将来有什么能为白泽神君效劳的,她定万死不辞。
只不过,她终究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