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不再说什么,回头过去望月亮,“你以为我跟着她,只是为了苍龙阙吗?”元辰的声音很轻,天上的云,树上的叶都都静止着一动不动。
元辰的声音那么轻,轻到仿佛一声叹息,在风中飘散。
沉默良久,元辰再缓缓响起,“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故人吗?”
故人?方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从小跟在公子身边,公子的故人他没有不认识的道理。愣了半晌,忽而一拍脑门,“公子你是说……可是,这年纪也差太多了……”
元辰默契的点了点头,然后若有所思,“我只是猜测,也不确定。”
第4章 西山往事(一)
是夜,秋离本已躺下,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正中的八仙桌上,□□状的铜鼎缓缓吐着龙诞香,香气袅袅本该安神,却莫名扰的秋离胡思乱想。
想的不是别人,正是元辰。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笑起来的弧度,莫名让她有些熟悉。是谁呢?她思考良久,却想不起来。
她是个不将事情搞明白便不罢休的性子,反正也睡不着,干脆披了衣裳起身,斟了杯茶,去院子池塘边走走。
夜空中的月亮分外的亮,即便被挡在乌云后面,也挡不住从云薄的地方,射下的银光。罩在院中的池塘上,莲花见仿佛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似烟波浩渺。
秋离坐在莲池中央的红亭中发呆,忽然想起,西山的婆羅池中,也有这样一汪碧绿的莲池,女帝养护的好,池岸上终日仙气缭绕,一到夏日荷花遍开,接天莲叶,是西山一大奇景。
想起婆羅池,她便想起那日她在池边看到的,灿若星辰,深似瀚海的眸子了。
是了,她猛然间了悟为何她对元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原来,他与那人一样,都爱穿蓝色衣衫,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仿若三月春暖花开。
那个万年来,唯一曾在她心间驻留过的男子——昆仑虚,白泽上神。
西山一族,是位数不多的洪荒之前延续下来的上仙一族,传统源远流长,习俗繁缛。西山女帝,也自然极重学重教,凡是西山贵族家的子女,满三百岁能识得字,便要送入学府闭关修行五百年,学礼乐武史这四科,学成之后,方可离开。
而白泽上神,正是司文礼的上神,女帝面子大,便将他请来,代授文礼一课。白泽为人清雅,来到西山,便看中了那婆羅池,便在池边搭了个竹屋,来西山教书时,做休息之用。
初见白泽之时,秋离不过幻形三百余年。那时,司卿还是个将满两百岁的女娃娃,跟在女帝身边,时不时的尿裤子;那时的秋离也不过是个稚嫩的少年,懵懵懂懂,自然不复现在这般洒脱自在。
那时的她,四字以蔽之——混的很惨。
这段记忆,继一千岁成年后,她鲜少想起,不知怎地,今夜忽而重温了一遍。
秋离原身是被神尊胤川栽在九重天外的一棵丹木,西山女帝见她长得好又新奇,便将她从九重天外讨了来,栽在这西山的荃山山脉中,对她一直照料有佳,自她幻形这近三百年来,吃穿用度也不曾少了她的,只不过,一切也仅限于此了。女帝平日政务繁忙,鲜有心思关心她生活别的方面,以是,她初入学府那几年,被西山的那些贵族,当做外来人排挤,那些苦,她打碎了牙合着血咽到肚子里,不曾跟任何人讲过。
方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糟。贵族家的子女不堪读书的苦,常聚在一起抱怨女帝建立这破学府坑人,时不时聚在一起吐苦水,然后想着法子的溜出去玩儿。两个领头的姑娘妙冉和执夙皆生的很美,和书院的守卫混的熟,所以守卫对于她们溜出去的行为,便也是能不管,便不管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会叫上秋离。初初,秋离也觉得很有意思。艳阳天,他们翻墙溜出去,秋离年纪最小,手也笨,骑在墙头上,不敢跳下来,便是蜀青和尚楠两人二话不说的叠起罗汉,让她踩着他们的肩膀,将她扛了下来,汗水顺着他二人的脖颈,打湿了衣领。
她贪嘴,却不知道西山上好的酒家在何处,次次皆是妙冉带她出去,吃各式各样的美食,介绍西山风俗,酒醉之后,便聚在一起说说女帝管他们如何严厉,他们美好的童年,如何苦不堪言。秋离觉得女帝人还是不错的,可她从来插不上话,便认真听着。
有次她们宿醉,误了上课的时辰,秋离二话不说站出来将过错一力承担下来,被夫子打了板子,手心肿胀的握不住筷子,便是执夙去食堂打了饭,一勺一勺的喂她吃。课业小考,他们一起不及格,大雪天被夫子在学堂外罚跪,几个人冻的瑟瑟发抖,便抱在一起,讲夫子的坏话取暖。
有朋友如此,她很珍惜。
只是胡闹的次数多了,秋离便思忖,有那个吐苦水的时间,不如多看看书,这样上课时,也少挨夫子几个板子。这样想着,他们再拉着秋离出去玩儿,吐苦水,秋离便婉拒了,她也曾建议大家一同在书馆中温书,却遭到她们的讪笑,于是,她也便不再提了。
渐渐的,她们分道扬镳。
学府中,还是有几个家境不那么显赫的男学子读书很上进,时不时,她与他们在书屋遇见,讨论一下上古历史,谈谈人生哲学,便也渐渐的熟络起来。
见此情景,那些贵族家的女孩子便不高兴了。她们刻意的疏远冷落她,有时秋离热情的和她们打招呼,她们便当做视而不见的样子,从她身边大声的说笑着走过,将她晾在一旁。年少时,秋离还不懂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她只以为朋友不理她了,便努力想弥补彼此之间的关系。可她若提出一同出去吃酒,她们便说没空;若说春日一同出去踏青赏花,她们嘴上应下,到了日子,却放秋离鸽子,令她空等一日。
这世间最伤人心的,不过是莫名其妙的疏远。
这样热恋贴冷屁股的事情有过两三遭,秋离便也放弃了。
毕竟,她想,她也是四海八荒唯一的一棵丹木,神尊年年不辞万里,从九重天外舀来五色泉水浇灌她,是不让她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给他丢脸的。
由此,能不打照面,秋离便尽量不与他们打照面。
见秋离如此态度,执夙她们便更加肆无忌惮。聚在一起之时。她们不仅说女帝的坏话,抱怨课程太难,夫子太严,还常常讲秋离的是非,说她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看不上她们这些姐妹不说,不过爱勾搭些不三不四的男子。还说,秋离美则美矣,可是终究是个外来之人,不属于西山,她身份卑微,不配和他们这样的贵族做朋友。
这样一来,那些本要和她熟络起来的朋友,也渐渐疏远了她。有几个不轻信流言的,据说放学路上被执夙和蜀青围堵暴打一顿,第二日乌黑着半边脸来上学,连抬头看秋离的勇气都没有。如此,本来不大的西山书院,便没有人再愿意和她亲近。
执夙她们的这些作为,她略知一二,暗自伤心了些许光阴,她气愤过,虽然不同他们一处玩耍,可心中还是将她们视作朋友的,这样的话,她决计不会背着她们讲;这样的事,也决计不会背着他们做;若是日后她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她也决计会挺身而出。她们这样对她,她会难过,会恼。可难过过,恼过之后,却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毕竟还是个青葱的女娃娃,不经世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和她们对峙的。她也曾想过,是不是可以向女帝说说心事,只不过那些姑娘的父母,大多是西山手握重权的人物,反手云,覆手雨,就算女帝愿意向着她,也不能在此事上明目张胆的护着她。
终归,这些流言和伤心,秋离只能咽到肚子里,一个人消化。
眼不见,心不烦。她惹不起,便躲着她们,只要下课,便快步走回寝室,不与她们相处一处,她将心思都投在书上,想着如是这样,便不会被影响了。
秋离心颇宽,毕竟,未幻形之前,她也同胤川在九重天外住了几百年,修出神识后,便日日看着他捧着茶盏,在海棠花种看经书的模样,耳濡目染间,也明白,佛曰归一,外物皆为虚幻,尘世皆为虚幻,流言皆为虚幻,唯有本心为真,若能终于本心,便不被世事所扰。
以是,渐渐的,那些流言蜚语,虽会令她微微心殇,却已不能分她的神,她明白,只要她修炼好她的本心,自然便超脱,登时,她同她们不在处在一个境界之上,总有一天她们会从书院毕业,到时西山天大地大,只要她能自由自在,无论她们怎么编排她,她都已不在意了。
只不过,有时院子中传来那些女子嘻嘻哈哈的笑声,她难免失神怔怔望向窗外,她羡慕她们能走在明媚的阳光下,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她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她渴望有朋友,渴望有陪伴。
就在这种矛盾中,史乐两科,便渐渐接近尾声,大考的时光将近,只有这两科合格的学子,才有机会修礼和武两科,若不然,就只好重修史乐,那离从学府毕业,便更遥遥无期了。
秋离在乐上造诣极高,一只长笛吹的吹深入化,连教学的夫子也拍手称奇,赞她是千年难得一遇的音乐奇才。
不知是不是那几个女学子突然想开了,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和秋离热络起来,下了课便约着她一同去吃饭。秋离本以为,她会有些气恼她们,进而拒绝,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或许是寂寞的久了,秋离在答应她们的邀请的那一刻,她心中,竟有些略略开心的意味。究竟为什么开心,连她自己也不太懂。
酒席的排场摆的很大,在学院中最大的酒楼包了上好的包间,点的,也全是秋离喜欢的菜,执夙和妙冉拉着她回忆曾经的时光,她也笑着点头回应。恍然间,秋离觉得仿佛回到了她们还是朋友的时光,一起嬉笑打闹,好不快活。她突然悟了,为什么方才会有那一瞬间的开心。
因为不管她面上装的多不在意,心底里也一直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她们还可如从前那般做朋友。
可惜,酒不过三巡,这群姑娘中说话最有分量的执夙便开了口,“阿离,此次大考,夫子要做一首百鸟朝凤的乐曲,我们姐妹于音乐一道不是那么通透,可否借妹妹的曲子来看看,参考一二。”
秋离去夹桂花糕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
她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才悟,原来她们终究还是做不成朋友的,一顿酒席,不过一场利用。她们花了钱,看了她的谱子,说到底,不过是场交易罢了。
秋离从不是小气的人,若是得了好东西,她愿意与别人分享。只是这刻,舌尖上突然滚上来“拒绝”二字。她咬了咬牙,将“不”字就着桂花糕咽到了肚子里,点了点头。她说不清楚,当她开口的时候心中的酸胀感是怎么回事,只是默然道,“今晚饭毕我便将谱子拿给你看。”
她只想着,无论怎样,在最初的时候,她们待她还是不错的,今日之事,便是当报答前些年,她们照顾她的情谊,从今天后,便两讫了。
从此不论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她和他们,不再会有任何牵扯了。她终于看清事实,不再有任何幻想。
只是没有想到,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
大考那日,众学子将乐谱上交,秋离方要离场,突然听得执夙扑通一声跪在夫子面前,当着众学子的面,指着她,言之凿凿道,“夫子为执夙做主,此次大考之前,秋离她假意对我们示好,灌醉我们一众姐妹,偷了我的乐谱,请夫子治她抄袭之罪。”
秋离惊的呆立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只是无力的道了声,“夫子,秋离没有。”
可是,半个学府的学子都作证,说那日秋离确实和执夙她们去了酒楼,她平日里为人独来独往,由此看来事情确有些蹊跷。再加上,妙冉,蜀青齐齐跪下为执夙作证,说是眼见她做了此曲,是那日吃酒,被秋离借去,本是念在同窗之情,没想到,她竟做了这种事。
秋离瞪大眼睛望着执夙,半晌不能回神。
心底有个地方,不知道为何,有个地方揪着很痛。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像心中有某个地方轰然倒塌,再也无法拼凑。
夫子惜她才华,知她应不会做出这等事,可又奈于执夙的言之凿凿,不好公然偏袒她,只好问,“秋离,你可能证明自己清白?”
秋离愣愣,将眼神望向那边窗下站着的迂风。她在竹林中写谱子那日,他恰好在旁边的亭中看书,她一边写,一边用长笛吹奏找灵感,他是听见了的。
见她望向他,迂风张了张口,可被执夙凌厉的眼眸一瞥,又低下头去,终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见状,秋离无奈摇了摇头。迂风家中本就是个式微的贵族,平日里便不太招执夙的待见,他偏生胆子又小,上次被蜀青他们打了一顿后,胆子就更小了。若是逼着他为自己说话,恐怕日后,少不了又要遭执夙一顿排挤。
她看向夫子,叹口气,摇摇头。“秋离无法证明,只是问心无愧。”
如此一来,夫子也庇护她不得,只好罚她去小黑屋面壁,对着祖师画像跪坐思过五日,不许进食,不许任何人探望,出来后,禁足,然后补考。
第一日的傍晚,秋离跪的头晕脑胀,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执夙,来的目的无他,不过是来耀武扬威的。
她心中有一个疑惑,憋了许久,从来不曾问出口,终于今日憋不住了,问道,“执夙,我们不曾是朋友吗,怎么会走到如此境地?”
执夙轻笑,“朋友,呵——我们道不同,总归不是一路人,做不成朋友。”而后她又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眉眼微微弯起,“而你,长得太美,才华又太盛,做不成朋友,便只能做敌人了。”
秋离哦了一声,苦笑,“原来是因为嫉妒。”
执夙微怒,“我有什么好嫉妒你的,我父母皆是洪荒一战的功臣,而你,什么也没有,就算我把你像蚂蚁一样踩死,只要我父母护着我,女帝也耐不得我何。”
秋离再哦了一声,苦笑,“原来是因为空虚。”
执夙再怒,“我有什么好空虚的,蜀青和尚楠皆是我的裙下之臣,就算那个曾经对你有意的迂风,现在也听命与我。”
秋离三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因为占有欲。”
执夙眼睛瞪圆,“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凭什么你能过的这样云淡风轻,而我,有的比你多得多,却总是不如你快活。”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为了躲避痛苦而装出独来独往的样子,反而能刺激的她羡慕,不由觉得好笑。可笑过之后,心中有淡淡的痛。而心中虽痛,可面上却不显分毫,她知道,自己越是这样的态度,便越能刺激到她,于是轻笑,“说来说去,原来是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