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夜一日了,离歌笑下落不知,小梅和云鹤音信杳无,牵念人心。
时间一分一刻流逝,城楼之上大炮轰隆换成了手铳巨响,战报从歼灭敌人两千到我军死伤两千,三千……败报如无形的箭,划破残存的希望。
屋内将领跪了一地:“皇上,请速速撤离。”
皇帝犹豫不决,战,兵缺弹枯;逃,万千百姓惨遭荼毒。
“皇上,国不可无君呐。”
屋外,火光冲天,不知哪里的房屋又烧起来。一间挨着一间,在火海里化成飞灰。他仿佛看到那白色的烟雾,凝聚成一个衣袂飘飘的仙者,从浑浊人世,飞升云天。他仿佛又看到只是轻轻一阵风,便将它吹化了,魂飞魄散。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过也是个凡人罢了。
“皇上。”一声声呼唤还在,皇帝抬眸,站起身来,命令:“上前线。”语毕,径自向前,柴胡三娘站起,跟随在后。身后苦苦哀求之声不停。
城楼之上,两军胶着,刀光弹影,杀戮不休。柴胡拳击飞踹间,已将三个鞑靼士兵击倒。三娘双刀在手,见血封喉。皇帝尚方宝剑出鞘,已是毙了两人。护卫们急急护在他们四周,反击着冲上来的敌人。
城下尸体已堆了半阙城墙,鞑靼士兵踩着尸体前仆后继,暗夜中如同飞蛾盲扑。那伤了脖子的小兵正和一个鞑靼人扭在一起,眼见着敌人尖刀要刺穿他的眼睛,皇帝命令:“谁去帮他?”只是人人分身乏术。晨时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君无戏言,他不想记得的只是死人模样。他夺了护卫腰间手铳,握住手柄,将引线顶端从带药的铜铸铳筒上擦过,引线燃起,一声巨响,弹药出筒,救其于千钧一发之际。那小兵痴痴看着那把尖刀离他的眼睛不过一寸,又痴痴看着身上的鞑靼人脑袋开花瞪着双眼倒下,他将人推开,迅捷爬起来,又往下一个受困的同袍身边相助。
三娘腹内剧痛又起,她真的不能再剧烈动武,这是她和离歌笑的孩子,未征得两人都同意之前,她不能擅自将他抛弃。只是离歌笑,你究竟在哪里?你永远都是这般,擅自做主,一点不曾尊重我们,等你回来,一定好好治治你。她相信,离歌笑不会这么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然而,她亦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相信是一回事,担忧是一回事,出寻无果,更连一点小道消息都没有。她怕自己会真的撑不下去。她收起悲悯思绪,辗转到柴胡身后。柴胡一见她,急忙伸手护着,不让她有一丝危险。只是敌人越来越多,三五成群,举刀攻来。模糊视线里,辨不清东南西北,柴胡纵是三头六臂,也应接不暇。
忽闻得皇帝的声音:“燕三娘,你过来。”柴胡便朝三娘点点头。三娘叮嘱:“你小心。”柴胡朗声回:“放心,俺不会有事。”三娘纵身一跃,落脚皇帝身旁。皇帝紧握着剑柄,将她护在身后。三娘觉得这个皇帝真是变了,那个愚昧蠢顿一心只想得道成仙的皇帝,此刻竟会护着她这一个女子,护着这一城的百姓。
她说:“我可以保护自己。”
皇帝一边警惕一边道:“朕答应过离歌笑,要护你周全。”
三娘不可思议看向他,眼内便似有一汪湖水将要倾泻而出。
皇帝似乎也记不起是哪一日,离歌笑来到自己面前,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对着自己诚恳央求:“请皇上护三娘周全。”
是哪一日呢?好像是他们快要离开京城,去白河镇之前。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三娘有身孕,他不过是爱护自己的爱人,摘掉满身高傲去换她一世安宁。可他爱的人也终究是和他一样,愿意为了大爱舍弃自我。在树林里,当他生还后还见到她,他便更加珍惜和疼惜,舍不得她再受一点点苦痛。他示意皇帝将她扣留在屋内,这样她便不能参与到危险的行动中去,他让皇帝给她送去安眠的补汤,想让她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觉,可他爱的人是如此聪明,又怎会轻易被缚?最后,他们不得不出手了,他孤身一人,从此下落不明。
“朕看得出来,离歌笑是真心爱你。”皇帝平淡的话语传进她的耳朵,她更加铭感和牵挂,他曾厌恶权贵,却愿意用满腔卑微换取一句诺言,她还曾抱怨他丢下她一个人,她还曾以为她在他心里不是那么重要。
原来他的爱,隐含得如此深刻。
她愈加用力的握紧了刀柄,盯着可能趁机偷袭的敌人。向皇帝道谢:“谢谢。”
皇帝未言,戒备依旧。
柴胡猛一拳将敌人脸颊打歪,再又侧身躲过挥来一刀,又一刀接踵而来,他连退两步,刚站定,便闻得嗖嗖之声,两支长矛从空中切下,避闪已不及,他徒手接住木棍,虎口被震得发麻,此刻也顾不得,他用力将两人拖向自己,膝盖重顶其胸,将其击退,这一面方休,那一面长刀又至。他赤手空拳,奈何武器较亏,便把项上领巾取下,当金丝铁网一般裹住敌人刀尖,向空中猛抛,挥刀之人不由重心不稳,他跨前一步,一记横扫,将人撂倒。至此,他已满身大汗,气喘连连,后肩伤口浸入汗渍,痛痒交加。什么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应付不过来了。放眼望去,周遭已无一个同袍,黑压压全是敌人。模糊中见到一根粗木长矛,他撂开一人,滑过去拾起,紧握在手中,大嚷:“俺柴胡还不信今天就死在这了。都给爷爷放马过来。”
对方也不知是否听懂,一哄而上。柴胡连将长矛当□□,挥出一套套夺命招数。哀号惨叫连绵不绝。
残月已上正空,无星无云,清晰可见它清透如玉的身影,皎洁月光洒在人间,更添起无限寒意。
城楼下源源不断的鞑靼士兵如蚂蚁一般爬上城墙,掉下一波,再又一波。
“皇上,城门就快失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将领苦苦哀求,皇帝神色为难。三娘说:“皇上,曾经我恨你是个昏君,如今我相信你也有仁德的一面。国不能无君,你快走吧”
一众将领俯首立誓:“臣等定会战到最后一刻,请皇上撤离。”
皇帝终点点头。走出些许,未见三娘跟上,他差人回来寻她,三娘说:“我要等离歌笑。”
柴胡气喘吁吁到她身边,劝:“你不能意气用事啊三娘。”
三娘知道该走,可是她放心不下离歌笑,她已经累得快要撑不住了,可担心使她不得不坚强。
号角声起,一阵阵响彻云霄,再近些,闻得炮弹猛击,马蹄哒哒之声。
柴胡哈哈大笑:“总算没白等。”一将领欣喜若狂来报信:“启禀皇上,探得三万援兵从北东南三面包围了敌人。”
众人皆喜。皇帝面带喜悦,神色愈发坚定,“击鼓。”
十名鼓手跳跃至鼓前,倾力击打。鼓声顿时如巨雷震天。底下士兵个个奋勇拼搏,骁勇更甚。
半个时辰,敌人已全部撤退。
仇鸾疾步前来领罪:“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皇帝深呼一口气,居高临下,收敛所有情绪,冷言:“爱卿救朕于危难,功不可没,平身。”
“谢皇上。”仇鸾起身,“车马已备好,请皇上回宫。”语毕,退后一步,让出大道。皇帝扶剑挺身,迈步前行。大道两旁,百姓士兵跪了一地,齐呼恭送皇上。皇帝疾走,向着御驾。两天两夜,他能救的不过一城百姓,还要搭上几万士兵性命,这大明江山,千千万万的百姓,又该如何去救?
疾行中,他看到那个脖子还缠着纱布的小兵,恭恭敬敬的跪在一旁,沙哑的嗓子高声呼喊:“恭送皇上。”
皇帝停步,走到他身前,吩咐:“你起来。”他便起身,低首作揖。
皇帝问:“记得杀了多少敌人吗?”
他头未抬,沙哑着嗓子答:“记得,十五个。”
皇帝指着身后护卫队伍,对他说:“可愿意站进去?”
小兵神色微惊,迟疑一瞬,才答:“不愿意,唯愿在此,杀敌卫国。”
皇帝面色微喜,侧首下令:“这两万戍军教头的名字里,朕要看见他的。”
身后将领声起:“臣领旨。”
车轮辘轳,马声萧萧,浩荡队伍迎着更深寒意,急行回京。
☆、(八十一)
鞑靼大军如洪水猛兽席卷着每一个村落,刀盾砍击下,黎明如草芥蝼蚁,陨命敌手。混乱人群中,小梅衣衫凌乱,遍体鳞伤,依然紧握着软剑,抗击着敌人。敌人冷漠的弯刀似连绵不断的雨挥在他周围,他阻挡,攻击,躲避……他如困兽犹斗,最后筋疲力尽,如雨的刀刃一刀刀划破他的皮肤,鲜血流如水柱……
“小梅。”云鹤唉声呼唤,他想奔过去救他,他想把那些围在他身边的鞑靼人碎尸万段,而他却无能为力,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牢牢捆绑,伸不动手,抬不起脚,他只能一声声呼喊,心如利剑绞割。
云鹤猛然惊醒,额头虚汗如雨。是梦,噩梦。他放下托额的手,钻心的麻木感自手臂遍布全身。他无心理会,混沌目光四顾探视,仍是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弓、剑、盾、矛、铳,冰冷的兵器满布,没有一丝小梅的身影。面前案桌上摆放着京城的地图,他模糊的视线痴看着自己逃离回来的地方。小梅说:“你上去拉我。”他怎么就相信了?他看到小梅扬起诀别的笑容,他听到青萧说贺先生为了给我们争取脱身机会,独自一人闯到俺答面前。他似疯了一样取了剑就要冲出去,属下紧紧拉着他,他愣在原地,仿佛地老天荒后才缓缓松开握剑的手。
空中素净的太阳一点点落下,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探子回禀了一次又一次。仇鸾的救援大军距陵寝五十里,俺答按兵不动,未有小梅消息;仇鸾的救援大军距陵寝二十里,俺答按兵不动,小梅未有消息;仇鸾的救援大军已至陵寝,俺答按兵不动,小梅未有消息……
他太累了,神经紊乱,精神枯竭,终于撑不下去,闭上了眼睛。梦里,小梅的笑声忽起,是他们在醉生梦死神仙眷侣般的时刻;小梅轻轻拥着他亲吻,是他们缠绵无间的时刻。他们疏远,置气,又彼此牵挂。所有的情谊都让俺答的大军淹没了,他们的未来像是漂浮大海的落叶,微渺而未知。
摇晃的钟摆撞击出滴滴答答的清脆之声,时针才从“3”移到了“4”,他不过闭眼一个小时,却觉得已经过了千秋万载。
小梅,你究竟如何了?
探子来报:“皇上已近西直门。”
云鹤领了一众将领,与朝中重臣一道,迎皇帝回宫。
入宫队伍鱼贯进了宫门,朝拜声响彻云霄。
柴胡轻轻停好车马,掀开车帘,关怀问三娘:“没事吧?”
三娘气色暗沉,跌跌撞撞的扶着车门,柴胡急忙伸手稳住她,他就怕别人驾车太过粗鲁,自己坐在前面,一路上瞪着大眼看地上有无坑坑洼洼。三娘下了车,虚弱的靠着他,颤说:“肚子疼,我怕会……”
柴胡急忙打断她:“瞎说什么,肯定不会有事。”
三娘未再说话,任柴胡将她横抱起来。她不敢说她已经感觉到xia体有东西流出,她害怕,会保不住这个孩子。
柴胡抱着她急往皇帝面前冲,一路上大嚷:“都让都让。”到皇帝面前,央求:“皇上,三娘情况很糟,请速让太医诊治。”
皇帝下令:“迅速安排宫室问诊。”
太医在内阁医治,柴胡焦急徘徊在厅内,手心里汗渍湿漉。嘴里不住低喃:“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云鹤带着青萧跨步前来,担忧声先起:“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诊治。”柴胡答完,见云鹤平安,升起一丝欣慰,“王爷还好吧?”
云鹤轻点头,神色黯然。柴胡向他身后看了看,没有多的人,没有小梅。他不解:“娘娘腔呢?”
“他……”云鹤吞吞吐吐,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交代。一想到小梅生死未卜,他便无限自责。
太医从内阁出来,满头大汗,一面走一面拿手巾擦汗。柴胡急跨过去:“咋样了太医?”
太医答:“暂时无恙。”几人心下稍安,太医又说:“怀孕初期危险异常,万不可再有任何动作,她此次已然出血,未滑胎已属万幸,若再不好好调养,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柴胡又急应承:“您放心,绝对不会。”太医开了药方让下属抓药煎熬。柴胡云鹤进屋看望。
三娘躺在床上,虚弱睁着双眼,见了云鹤,露出一抹浅笑。云鹤急上前慰问:“怎么也不休息?”
三娘勉强笑笑:“我想知道结果。”
柴胡坚强笑说:“没事,好着呢。”三娘嘴角更扬了些,眼光在云鹤周围探寻,虚弱问:“梅梅呢?”
柴胡也转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