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士可辱

分卷阅读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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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怨你的,你这个懦夫。

    ——那时,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与我一战。

    当日玉尘飞横剑自刎前曾对慕兰笑道:“你么?休想。”

    天下堪与我为敌者,唯有沈劲松。

    沈劲松流泪道:“我如何能与你一战,我早就一败涂地。”

    玉尘飞道:这回你逃不掉的,沈将军。

    他最后亲了亲沈劲松的唇,冰凉,稍纵即逝,没有一丝眷恋。

    然后他整衣而起,推开青铜门,门后应是神宫后花园,姹紫嫣红芳香袭人。玉尘飞懒得多看一眼,他一扫而过阴刻着数行文字的门后,默记后以剑鞘连扣门环,犹如金声玉振的暗号。

    然后这蜃中楼幻之国便似被打碎的镜子,露出了其下的真实世界。

    他们确是在阴湿的沙漠绿洲中,只是神殿早已塌坯泰半,藤蔓丛生中露出一方明亮刺目的蔚蓝天穹。

    今天是个好天气。沈劲松木然地想。

    他已经不再祈求,也不必多此一问:你不要我了么?

    玉尘飞五年来苟活于世,为死敌宰制驱使,四海飘零隐姓埋名,潜心筹划静待时机,其意志之坚决,又岂是他只言片语能撼动的。

    废殿外已有数千车马,那中途消失的随侍青鸾向玉尘飞含笑执礼,“恭喜主人找到宝藏。”

    又听一人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人。”

    当日剑水城酒肆中的怜香公子苏合早已不复风雅,白衣灰扑扑的,束发乱糟糟的,精神却好得很,两眼发光地扑过来,递过纸笔,“殿下,殿下,快写给我,香方。”

    玉尘飞写就后自顾自上马,率众离去,未曾回顾一眼。

    苏合一目十行地阅毕香方,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厉害。”

    他又乐得手舞足蹈了一会,才看见沈劲松,招呼道:“沈将军,又见面啦,来来来,我这里有马车,我带你回景朝。”

    沈劲松失魂落魄地跟着他走向稍远处的马车,车厢里已经东倒西歪躺着一个佩剑少年,苏合掏出香囊在他鼻子前面晃悠,用力拍他的脸颊;“霍少侠,醒醒。”霍小山嘟囔着打他的手,苏合道:“翻天了你,当心我扣你工钱!”

    霍小山豁然睁眼,眼里仍是混沌的,却已经殷勤地跑去驾车了。

    苏合和沈劲松同乘一车,沈劲松一言不发。反倒把苏合憋坏了,他像是个干成大事的反派,只等主角又惊又怒地发问,便要洋洋自得地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没想到沈劲松并无半点心情来配合他的演出。

    “沈将军不想知道药师国宝藏何在么?”

    沈劲松过了会才听清他在问什么,简单道:“就在那暗湖里。”

    “……”苏合循循善诱道:“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到水里去的?”

    沈劲松无动于衷,他气馁道:“可恶,你们自家人做的孽,你连听都不想听么?千年前龙神节上,你们景朝的开国皇帝率十万铁骑突袭王城,药师国主不惜玉石俱焚,炸开热恼河上游堤坝,洪水四溢,将整座城池淹没,人骨财宝这才冲积于淤泥中。”

    沈劲松默然。

    正史不载药师国,不是找不到它,而是出于避讳,避讳这桩不光彩的缺德事。

    苏合道:“我虽在种种志异小说里见过药师国,却并不放在心上。等出了马贼头子那档子事,宫里派人来找香师,我便一下想明白了,这我哪能去,去了得被灭口。我赶紧逃,逃到狄国去,恰遇到白龙侯寻访香师。我与他一拍即合。我为他调制出入幻境的香引,他为我入幻境抄写香方。”

    “药师国有三味奇香,一种名为极乐天香引,能使人忘饥忘饿不知痛苦;一种名为天上天外天无涯,用后一日如千年;至于第三种,则叫人间无验返魂香,能使幽魂永驻。当年药师国亡国之际,国主将三种香混合,使得举国之人安然赴死,永远沉沦于那一日的极乐节日中。”

    “但这药师国的幻境也是各就各位的,像我是个香师,到千年前的幻境里,也还是个下九流的香师。可珍贵的香方镂刻在神宫的青铜门后,唯有王能在献祭后开启。王不好找,背叛王的两性神妓更不好找。你这个景朝将军亡了他的国,你们演这出戏,可说是佳偶天成啊哈哈。”

    作者有话说:

    眉间城历史参考回鹘王城,风物及神话体系均参考印度。

    第十五章 倾城最在著戎衣

    千年王国悬挂着无数的金色鸟笼,它们在花叶间熠熠生辉。

    年轻的狄王收集了世界上所有珍奇的花卉和鸟类,它们自战败国的宫殿山野间被移植和捕获,精心豢养在四季如春的花园里。

    这时,狄王最美丽的战利品走进了花园,于是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地沦为陪衬。

    强风吹拂着他的白袍,珊珊花影如飞蛾扑火。他没有佩戴面具和金饰,那些委婉的独占枷锁。他披散的头发被利落地重新束起,用东方的玉冠,一如他征战四方的青年时代,他还是不可一世的白龙侯的西幽岁月。

    他的步履轻快,面带笑意。

    这是慕兰在西幽灭国后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也是最后一次。

    那笑容与其说是快意的杀机,倒不如说是即将解脱的欢愉。

    慕兰敏锐地察觉到事态的变化,甚至没有多此一举地呼唤侍从救驾。他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像一串随风而上的风铃,旋律轻佻而浪漫。

    这是最后的夏日,西陆的天空依旧硬朗广袤,燥热的暑气已经迅速消退,但他的酒杯里仍然漂浮着冰,细微处的轻待昭示了一切。堂而皇之的白日宫变必有无数个黑夜的秘密铺陈,深渊的花朵需要经年累月的鲜血滋养。没人比慕兰更擅长玩弄权术,所以轮到他自己时,他试图保持风度——至少别那么没见识的一惊一乍。

    子虚乌有的棋盘在慕兰面前展开,他盘点着已有的筹码,过去的十年里,他并不是第一次步入危局,但他洞悉人性,擅长即时买卖和秋后算账,故而每次都化险为夷,并且到头来不吃亏。但这次却无计可施,当他意识到玉尘飞已经失无可失,无欲无求。你没法和一无所有之人讨价还价。旧世界的亡灵打开地狱之门,不为复生,只为复仇。

    始作俑者的慕兰首当其冲。

    “你给老东西们什么好处了?”慕兰谦恭地微笑询问。

    聪明人的底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玉尘飞不可能一手遮天。元老院、军部、宫廷,狄国的政局盘根错节,多方力量暗中角力,慕兰的平衡木自认走得还算娴熟,人人得利,宾主两欢,掀他下台实在得不偿失。

    青鸾是玉尘飞的影子,他转达玉尘飞的回答:“他们都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

    慕兰眯起眼,“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狄王生性专断多疑,目下不过是羽翼未丰,却已经在慢慢培植自己的爪牙,翦除其他势力的旁枝。他自以为温水煮青蛙,但姜还是老的辣,斡旋官场的老东西们早看出他过河拆桥的毒辣本性,便合计着先下手为强,而没什么比反戈一击更能恰中要害。

    慕兰想通其中关节,惊异笑道:“原来是他们给你好处让你来杀我。可他们不知道,是你在利用他们。”

    玉尘飞王怠惰微笑,伸手打开一扇扇精巧笼门,将故国的鸟放出金笼,有一只在他肩膀上蹦跳,恋恋不舍地偎着他的脸颊。他轻挠它的下巴,无声催促:去吧,去吧。

    不要遗忘,不要停留,日夜兼行,风雨兼程,穿越沧海,跋涉沙漠,飞回万里之外的家乡。

    旅途崎岖而寂寞,它风尘仆仆,遍体鳞伤,疲倦极了。但它终于到家了,漂泊流浪的日子结束了。

    那风卷如海的极北草原,拥有它终年翱翔的漫长童年,它无人知晓的隆重悲伤和幼稚憧憬。溯洄故事的起点,它还有无尽的未来和可能,它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可以回去的家。

    玉尘飞目送归鸿去,慕兰则目送着他。

    他的美越发张显,像一颗燃烧殆尽的太阳,磅礴绚烂,那是自我毁灭的终结前奏。

    对玉尘飞而言,已经无所谓幸或不幸,唯有完成。

    慕兰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玉尘飞道:翼军,我要带走机关鸟。

    慕兰疑惑道:“机关鸟只是雕虫小技,可没法挑起你这出戏的正梁。”

    玉尘飞当然并不负责答疑解惑。慕兰倒也不恼,大局已定,细枝末节不计较也罢。

    所谓的戏,唱的是披甲戴盔的长靠武生戏。

    历史总是重复上演,狄王父子籍东征幽国来把持军政,今日便有另一场举国动员借机清算的战争。当年吞并西幽的战争红利让狄景同时走向繁盛,景朝更是奋起直追,隐隐有与狄国并驾齐驱之意,若不遏制苗头,恐怕再无机会。两国本不至兵戎相见,但内外成因错综复杂,更有玉尘飞于狄国政坛推波助澜,方成就这盘不死不休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