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士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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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兰又道:“你果然不要解药了么?”——解那四十九日剧毒的解药。

    接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我愿意给你,小玉哥哥。你一心求死,我偏不想你死。”

    玉遥半梦半醒里听到帘外潺潺声,夹杂着雨丝的飒飒凉风飘了进来。翠翠不在身边,玉遥不愿钻出被窝关窗,蜷成一团,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听到窗扉的吱呀声,风声雨声一下远了。

    温暖的大手轻抚玉遥的脸颊和头发。玉遥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见到父亲对他微笑,还以为在梦里,撒娇道:“抱。”父亲解下外袍,躺进被窝里,把玉遥搂进怀里,“遥儿,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柔和,胸膛宽厚而坚实,玉遥软软道:“我好想你。”说罢就埋头陷入更深甜的沉眠,在父亲怀里他从不做噩梦。

    玉遥最恐怖的噩梦就是父亲战死。他从没见过死人,但偷看过话本,死人的头掉了,肚皮被捅穿,肠子流了一地。每次父亲在外征战,玉遥总是梦到这个不详的场景,然后心有余悸地惊醒。他太担心太害怕了,每晚都睡不好觉。

    玉遥再醒来,才足够清醒地意识到:父亲真的回来了!

    以前父亲回来总是声势浩大的,驿马先大军半个月传来胜利的喜讯,全城人奔走相告,过节般张灯结彩采办美食。将军回来了,带回了他们从军的亲人。好儿郎新添了伤疤和军功,一个个都还活着。

    接下来皇帝和丞相要先接见凯旋而归的将军,只有在庆功宴后玉遥才能见到父亲。

    玉遥已经默认这种屈居人后的顺序。

    没想到这回父亲却像清冷秋雨般,孤身一人回了家,没有鞭炮也没有贺礼。

    玉遥愣愣地想:难道父亲打了败仗?

    他又想:不要难过,遥儿还是爱你。就算你不是别人的大英雄了,也永远是我的好父亲。

    他甚至有一点点惭愧的暗喜:如果他不是大家的英雄了,是不是就可以做我一个人的父亲了?

    父亲低声道:“遥儿,我曾答应你,明天夏天带你去草原的。却要违约了。我对不起遥儿。”

    玉遥道:“嗯,没关系的。”他是个习惯失望的好孩子,早早明白了有些事是父亲也无可奈何的,所以他不怪父亲。

    但他仍然感到一阵不安,他试探道:“那我们后年去好不好?等到后年父亲有空的时候,不一定要夏天的。”

    父亲苦笑,“遥儿,我不能陪你了。”

    玉遥从他怀里豁然抬起头:“父亲,你不要我了?”他嘴唇颤抖,控诉道:“遥儿还不够乖么!”

    言罢再也忍不住,哭得肝肠寸断。

    沈劲松帮他擦拭眼泪,但他的泪珠却像断线了般停不下来,小小的孩子有那么多的委屈。

    沈劲松的声音也有一丝沙哑:“遥儿,我想陪你一辈子。但要开战了。”

    玉遥闷声道:“你以前不也老打仗。”

    沈劲松道:“这回不一样。”

    玉遥很快就领略到什么叫“不一样”。

    整个秋天帝都阴雨连绵,浓墨般的乌云低压在头顶,满城都是通宵达旦的砧杵声——只有把布帛捣平捣软了才能裁制棉衣。

    全民备战,学堂大多停了课,少年郎们浑然不管泪水涟涟的姐妹母亲,尽日在街头巷尾持械打闹,铿锵的剑击声此起彼伏。其实他们也不是真的无忧无虑,只是要给自己壮胆子。

    他们口中唱着从军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唱起歌来虽然懵懵懂懂的,却咂摸出热血沸腾的悲壮感——绝域啊!绝域在哪里?以前景家诗人在地域上的极北坐标是关山,北风卷地白草折,瀚海阑干百丈冰。但主战场将要再往北推进数千里,听说那里有一座雪山,是龙的骨头筑成的,终年积雪不化,那该有多冷啊!

    “大船又来了!”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孩子们一窝蜂冲去码头看热闹。赶在运河冻住前,大量运载物资的战船络绎不绝地北上,除却粮食、军械和军服外,上面还载着江南的小伙子们。他们还不会唱战歌,他们唱惯的是戏莲、采桑的情曲。

    “什么叫共御外侮,共赴国难?”玉遥问翠翠。他最近老听到这句话。

    翠翠道:“就是每个人都要为了保护家园和爱人而战。”

    玉遥问:“那遥儿也想保护父亲。”

    第十六章 曾记惊鸿照影来

    君不见龙生逆鳞海岳寒。

    一片心,几腔血,杀人灭口身并灭!

    逆鳞关壁立千仞,谷深崖绝,是苍龙雪山一线至为险要的关隘。一旦狄军破关而入,千里之内唯余莽莽雪原,再无天险可守。

    开战旬月来,景军严阵以待,誓不让一兵一卒越关,飞矢流弹相交,双方均死伤惨重。又因景狄皆不适应极寒气候下长期作战,大营中更有斑疹伤寒爆发。

    有谋士出主意道:“与其消极固守,不若放其入关,与其徐徐周旋。我景人诱敌深入,坚壁清野,断其补给,再行合围剿灭。”却被沈劲松断然否决:“本当御敌于国门之外,岂可使江山入战图。我与此关共存亡,一步不退,寸土不失。”

    天刚破晓,天风枯桑,军寨上的大旗猎猎招展,连绵高垒寂无人声。

    重山之间的吊桥早已被斩断,铜墙铁壁遥相对峙,无数秃鹫盘旋长鸣。前日激战方休,满坑满谷都是野死不葬的尸首,还来不及腐烂就被冻牢,血腥味却经久不散。

    一个小黑点在犬牙差互的冰崖边缘小心翼翼地移动,仔细看去是个披着紫狐裘的娇小人影。

    头顶,秃鹫振落沾血的铁羽,伴着雪粒子飘飘洒洒。狐裘里伸出一只小手,要去够那羽毛。被急忙喝止:“可不敢碰!怕有跳蚤!”

    玉遥点了点头,又把手缩回去,“翠翠哥哥,别抱我了,我太重了。我自己能走。”

    翠翠摸摸他的头,气喘笑道:“我巴不得遥儿再重点呢。”玉遥自幼多病内耗,较同龄人轻上许多,却也有二三十斤。翠翠一个戏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抱着他连夜赶了三十里路,实是使出了幼年拉筋劈腿的狠劲。

    自出逆鳞关,他们抄一条羊肠小道,连毛驴都挤不进,故而只能徒步。起初翠翠拗不过玉遥,放他自个儿走,玉遥闷声不吭地走了一个时辰,一头栽倒在地。翠翠把他抱起,又是疼惜又是佩服:这样死扛,不亏是沈劲松的种。

    一路北上逆行,眼看天下大乱,边关百姓扶老携幼背井离乡,白幡如雪哀歌不绝。玉遥日渐寡默,沉毅眼神却更肖似乃父。

    玉遥心疼他道:“翠翠哥哥,还要走多远?”

    翠翠道:“快了,再有二里地。”

    玉遥安静了,过了许久才满心复杂地轻轻道:“那我一会就可以见到他了。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仍是难掩一丝向往。

    翠翠笑道:“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你是小美人,他是大美人。”

    玉遥不禁略略释然:“那……应该能认出我。”

    辰时,太阳已经彻底升起,却如银器般不带一丝温度。

    冰壁交界处可见一座哨塔,隐隐人头攒动。

    翠翠从怀里掏出一卷圣旨,刷地抖开,蔚蓝天穹下飘飞如黄绸丝带,很是醒目。

    他扯开嗓子,狐假虎威道:“我是景朝天子使节,特来求见狄军主帅——”

    对面吱哇一阵鸟语,翠翠头一下大了,忘了语言不通这茬事了。

    过了一会对面好歹推选出个明事理的,他看到圣旨愣了愣,将翠翠和他怀中幼儿一番打量,越发狐疑。若是奇袭死士,断没有这般拖家带口的;要说奸细,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

    他瓮声瓮气道:“主帅早就说了,没有商量余地,什么使节都不见!

    翠翠闻言气急地低声骂道:“夫妻两个都是倔脾气,活该凑成一对。”

    翠翠带着玉遥来见玉尘飞,绝非沈劲松授意。

    一月前,宫中派人来送药。说是药,其实便是底也迦香。服食底也迦香是极不光彩的事,断不可叫别人知晓。沈劲松的药一直由宫里暗中供给,本来府中余量绰绰有余,但沈劲松自西漠回来后,虽然神态举止如常,却从十天半个月用一回,变作日日离不开了。这一去征战又不知多久,万一告罄可真是要命。宫中似有所察,直接遣来一车,实是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