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人心思变,玉映川正靠雷霆手腕镇压,边境急报景军犯境。玉映川欲派人去围剿,但武将素来奉白龙侯为主,如今局势未明,几员大将系数按兵不动,玉映川名不正言不顺,竟然指使不动。
犯境景军不过千余人,虽然图谋不明,但左右成不了气候。玉映川哪怕心中不安,也只得暂时搁置。
入境景军正是为了铺呈粮道而来,生命补给线连成时,狄国重甲也在赤水边登陆。
当日景象连沈劲松都震悚不已,海边千帆竞逐,遮天蔽日,十万军队登陆,方阵俨然,重装铠甲,持盾持矛,宛如铜墙铁壁般席卷大地,山河为之震动。
这是怎样一只怪物,景国自命不凡的百万雄师,在它面前就像漫山遍野不堪一击的蝗虫。
幸好,与它为敌者不是大景。
狄国精锐的重甲方阵横扫西幽国境线时;人多势众的积弱景军也乌压压滚过了南边。
西幽腹背受敌,败局几乎立显。正当此时,白龙侯率军来归。他回来了,西幽的军心就回来了。他自率荧惑军迎战西线,南方战线留给了二王子玉映川。
玉映川虽然不利于行,也从未领过兵,但一窍通百窍通,他凭不世天资,数月的拉锯战后,不仅守住了南境,还将已经越境的景军赶了回去……
这样真的很尴尬。
八月,梅相亲赴前线,督导南方战局。
二人斗法过招数轮,互有胜负,战况焦灼。
与此同时,玉映川数度派精兵试图切断西北粮道。但沈劲松亲率玄军镇守,可谓无懈可击。
在这场灭国之战中,有两个故事最为人津津乐道,被连篇累牍地书写和演绎。
一个烈火烹油的上升,一个鲜花着锦的陨落。
第一个故事是有关沈劲松的。
九月,天干物燥,草原不雨,人困马乏。
沈劲松单人匹马南下,定下南方战线的火攻之计。
好一场风流千古的火攻,天地做熔炉,大火二十日不歇,焦土千里,生灵灭绝,无边无际青翠湿润的芳草甸,白云般的羊群和帐篷,雪山下的层叠花朵,尽数付之一炬。
就连那边塞诗里的黄金之城,等不及景家诗人入主,就已在火焰里片片凋落、纷飞若金色的蝴蝶。
什么都没留下。
火光一直烧到了玉映川的帐前。
玉映川端坐在轮椅上,抬眼见到沈劲松,对他笑了笑。
“没能早杀了你,是我的错。”
说完他下跪。他天生无法走路,双腿十分畸变,往日都掩盖在秀美的华服和从容的举止下。如今他踉跄地从轮椅上滚下来,细瘦苍白的腿就滑稽地暴露在人前,引发众将阵阵粗嚎笑声。
梅旧英道:“其他人退下。”
笑声戛然而止。
玉映川浑不在意,他只向沈劲松三叩九拜。
“我求你,若是小飞想死,你就让他死。若是他活着,千万莫叫人折辱他。”
沈劲松道:“我应你。”
他又喃喃道:“我怎么会不应你。”
玉映川闻言终于放心了,转而向问梅旧英,异常的温和平静,“云犬……他叫什么名字。”
梅旧英道:“他名唤云锦书,是我九门云氏的小公子,年少时便以箭术名动江南,十七岁夺下文武双榜状元,同年领迦陵君之命潜伏西幽。”
梅旧英讲得细致,玉映川一字一句也听得很仔细,轻声问道:“锦书……可是云中谁寄锦书来的锦书?”
“正是。”
“很适合他。”玉映川的笑意悠远,仿佛往昔梦的残影。他从指上将扳指褪下:“这是由他的骨灰烧成的。梅相送他回江南吧。”
梅旧英摇头:“锦书更愿留在你身边,你对他早起杀心,迦陵君三番两次接应他脱身,他却不肯。”
“是么……谢谢梅相告知。”玉映川笑道,低头重新将扳指仔细地戴上了,许久都没有抬头。
“我也是成全他的一腔痴情。”梅旧英黯然叹息道。
四个月后,京中大狱,玉映川殒命于一杯牵机酒。
那时西幽已亡国许久。
西方战线的故事,则更似正统的英雄史诗。
重甲方阵当真破不了么?
方阵正面冲击,侧翼薄弱的道理人人都懂。可面对密麻如森林的长茅,高墙一般的铁盾,铺天盖地的飞箭,铁锤一般的骑兵,要多么敏捷和迅猛,才能一举突破它们?
白龙侯能。在崎岖的西境戈壁上,他率领精锐骑军冲进万人中,其疾如风,侵掠如火,气贯长虹般撕裂了骑兵方阵。
从此,不仅景国流传着以他为名的破阵曲,就连赤水西岸的歌谣里,亦镶嵌着他战神般的名字,因为诘屈聱牙而更加富有神秘的异国情调。
他们说,他战败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的人马太少了,他其实死于简单的数学游戏,你有一百个人,我有十个人。
他们说,龙战死的原野上,东方的末裔王子单人匹马,白马金鞍,他的剑光倒映着残阳如血,他的白衣不染纤尘。
这是注定只存在于歌谣里的幻想,过于辉煌,过于洁净。
事实上白龙侯自刎那日,是一个白云在天的荒原深夏。一年中草原最浓郁丰盛的时节,风起云涌,草海翻卷,
荧惑骑兵为他们奉若神明的少帅战死至最后一人,把狼的牙齿打碎,指爪拔掉,狼死时还是狼。
尸山血海里,最后倒下的是他的白马。
骄矜的三尺雪身上的血凝固成块,纷飞如云的鬃毛乱糟糟的虬结,它中箭如一只滑稽的大刺猬,倒下时轰然一声,溅起滚滚烟尘。它的大眼睛里流着泪,仿佛还是十年前的雪夜,那匹群狼环伺中的小马驹,怀抱着无尽期冀,不舍地望着自己。
玉尘飞眼里亦有莹莹泪光,流下时却是鲜血。他因无数次催动花欲燃,眼睛一片血红。
但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傲慢而美丽。
“白龙侯,降了我吧。”慕兰太子坐在大象背上,他的蓝眼睛里有着志在必得的迷恋。
“你么?休想。”玉尘飞大笑。
他横剑自刎那一剑亦如抽刀断水般潇洒决然,他的白袍旋舞飞扬,仿佛八方的风都向他涌去。
江山为之折腰。
消息传到南方战线,沈劲松闻言神色自若,直到指挥完收官战后,才从马背上一头跌下,昏迷不醒,生机断绝,药石无效。
军医束手无策,向梅旧英道:“正是……哀莫过于心死。”
梅旧英闻之拂然,屏退旁人,亲执其手,在他耳边反复道:“松哥,你是要一尸两命么?”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