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八方城外,一群景人农家少女采桑归来,一路说笑。
八方城收复后,梅相强迁关内景人荒民至此,起初人人哭爹喊娘,都道有去无还,未料想塞外也并非全然苦寒,此地更有塞上江南之称,风调雨顺,宜耕宜畜,堪称一方乐土。又有西北元帅沈劲松驻军于此,治下甚严而与民宽和,不过数年便有承平气象。
稻麦一年一熟,桑树长成也不过三年,人间春种秋收,一年年翻过了页。
一个少女道:“你们看,听说那儿原来有座塔来着,是用人骨头垒成的,吓人不吓人!”她手指处是一片青青荞麦田,再远处则是碧蓝澄空。
正巧此时,蔚然平整的地平线上,忽然窜起一只燕子,可把人吓一大跳。
“吓谁呢!谁不知道那座塔早就被沈将军推倒了,请人超度那天好大的排场,好多的和尚,我还去看了呢。”
“你怎么还叫人将军呢,早就是元帅啦。”她们笑闹一阵,话题又不由转到了沈劲松身上,“元帅今年还不续弦么?”
“他对他夫人痴情得很那,可我听说……”她的声音一下压低了,窸窸窣窣讲个秘密,“他夫人是西幽鬼女!”
“你干嘛要污蔑元帅。元帅是天底下和幽鬼最不共戴天的大英雄!”
“我就是听说嘛,你们没听说过么?”她故弄玄虚,“就是我们元帅啊,其实是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是什么……”她们才十三四岁,想听的是浪漫禁忌的爱情传奇,但不是这样真的死了老婆的倒霉故事。而且大义灭亲这个词一听就好恶心,她们都没了兴趣。
正好前方有什么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路边停着一架不显眼的朴素马车,一个男人半躬着身从车厢里抱出一个昏昏欲睡的孩子。那男人虽只着布衣,背影却甚是高大伟岸,使人心生倾慕之意。又见他抱孩子的动作熟练,像是惯常照顾人的,是谁家的侍从这样有气概?
然后她们就听孩子像小猫般轻轻唤道:“父亲。”
“遥儿,你再睡一会。”男人的声音低醇轻柔,隐含着宠爱的笑意,听得人人都想做他的“遥儿”了。
男人抱着孩子转过身,众人见了他,又见他怀里的孩子,无一不在心里道:“好俊秀的孩子,他娘得有多美啊!”
小公子玉雪可爱,雪肤鸦发,眉目如画,语笑嫣然,真是风流胚子。像这样人间富贵花般的小公子,难免有些骄纵习气,但他却有一双世上最温柔澄澈的眼睛,一笑起来眼里便似漾开了春水。
可每个少女见了后却都觉得有些难过,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她们的弟弟妹妹从来不那么笑的。这不该是孩子的笑模样。她们中有一个读过书的女孩想,我听先生说,早慧易夭,情深不寿。大概便是这样子的。
那男人向少女们含笑点头,便自顾自抱着儿子往麦田里走去了。少女们面面相觑:那儿没有路啊。
不过天气那么好,日子那么长,还有好多新奇的事等着她们呢。她们很快就把男人忘在了脑后,唱起了歌。
“系条采春桑,采叶何纷纷。采桑不装钩,牵坏紫罗裙……”
沈劲松默默听了许久。
久不历战事,连北地的歌声也变得温柔多情了。
“父亲。”他怀里的孩子问,“她们说幽鬼,什么是幽鬼。”
沈劲松和声道:“都是人,没有谁是鬼。”
“父亲……”玉遥像害怕打扰他般,过了会才小心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沈劲松笑道:“因为想送遥儿一个礼物,城里施展不开。”
什么礼物是城里施展不开的?
当沈劲松从麦田里牵出一匹漂亮的小白马时,玉遥一下睁大了眼。
“是……是给我的么?”他颤声道,随即羞红了脸,“可我不会骑马。”
沈劲松听他那样惭愧,十分不忍心。玉遥自小多病孱弱,不像其他武将之子,在马背上长大,他又和他们玩在一起,便常生出不如人的苦闷。
玉遥那样多病,沈劲松曾请当年超度白骨塔的高僧来为玉遥祈福,高僧见到孩子后便道:元帅当年火攻之计过于阴损,灭国时造下的十万杀孽都报在了小公子身上,他恐怕活不过十二岁。”沈劲松闻言泪流:“为什么要冲着孩子。”
眼下,他把儿子轻轻放在马鞍上。小白马温驯地平平踏步,一点都不颠簸。起先玉遥还要握着父亲的手,过了一会就敢自己控着缰绳了。
沈劲松注视着小白马载着玉遥走进麦田深处,草色依旧如海浪般打向天空,一时间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寸寸如刀绞。
五年前,便在此地,春节夜里。玉尘飞喝醉了酒来寻他,抱着他一声声道:“沈郎,我找不到你了。”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他回答:“你找不到我,我便来找你。”
昨夜星辰昨夜风,已是江山多少年。
序·一剑西来
沙暴过后,景朝边防守军捡回一个半死不活的马贼头子。
这人名唤梁三,往日纠集了一干暴民,啸聚关外,自立为王,好不威风。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当年西幽大军压境,景朝守将沈劲松闭关不应,白龙侯闲来无事之余,随手清了清场,便似鹰辇兔子般把这帮乌合之众辇得走投无路,迫不得已远遁西漠。
西漠浩瀚无垠,绝无水草,途路难测,人人都当这伙马贼有死无生。未料数年后,这梁三竟单骑回返,还是这般蹊跷形状——他下半身尽数化成白骨,断肢血肉模糊,腐烂恶臭揉杂着一股浓郁奇香,闻者欲吐之余,竟又有些闻不够的迷醉。
梁三虽重伤危殆,却浑然不知痛,忘饥忘渴,精神健旺,手舞足蹈地喋喋不休,讲他如何来到一个神仙国度,黄金铺路,美酒成河,尽日飞花,夜夜笙歌。“好多美人,好多花样,好多香气。”
这梁三也没甚么文化,描写得跟东宫娘娘烙大饼似的,众人只当他遇到大漠幻蜃,被迷得失了心智,全然不加理会。本打算给他一刀痛快,但那香气太勾人了,守军实在不舍,养人彘般把他养在米缸里,养得满缸生蛆。藏着掩着半个月,惊动了黄雀馆,连人带缸的缴回帝京。
啄香遍请天下香师探勘梁三身上异香,却无人能识。最后竟是梅相看破端倪,他道:“我虽不擅品香,但看过一本志怪小说,书上写药师国有一味极乐天香,能叫人血肉化泥犹然无知无觉,如登极乐世界。”
啄香道:“药师国?这是什么国,我怎么没听说过?”
梅旧英神色凝重:“千年前西漠尚不至今日这般干旱,药师国便建国于居西河洲。前朝曾与赤水西岸诸国贸易频繁,药师国扼守东西商路,万国咸聚,本身亦有奇香专美,城国之风华锦绣,冠绝四海,争似人间天堂。“
啄香笑道:“有多繁华?可是黄金铺路,美酒成河,尽日飞花,夜夜笙歌?”
梅旧英吃惊道:“大抵便是这般形容。”
啄香沉吟道:“那便对上了,这傻子还真到了药师国。可既然无人识得极乐天香,想来药师国亦亡国多年了吧?”
梅旧英道:“其实人皆不知药师国是否亡国,只是八百年前有载一场翻天地覆的沙暴,将界碑路标悉数摧毁,沙暴后商旅复入西漠,竟再也寻不到那清泉绿洲了。”
啄香道;“就算那时没亡,八百年没声没响的,我看也死绝了。”
梅旧英道:“这马贼恐是入了遗迹,误吸入幻香,复见往昔幻境。”
啄香道:“这香竟能让人见到千年前的物华风流?”
梅旧英道:“药师国以幻香立国,极乐天香不过其中下品,却已使人幻象丛生不辨虚实了。”他犹豫地顿了顿,“迦陵君在用的底也迦香,据说与极乐天香是类似配方,却只得其中十之一二的效用。”
啄香闻言轻轻发抖,“什么,底也迦香就够要我的命了。”
梅旧英闻言不虞道:“你也知那香不是好物,为什么还要给他。”
啄香冷笑道:“那香不是好东西,可不用那香,他连活都活不下来。他服了香还能与情郎重温鸳梦,哪儿也不疼了,老老实实地帮你打理兵权稳定边疆,不知让你省了多少心,你现在却来怪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梅旧英被堵得无话可说。
啄香懒得顾忌他的纤细心思,“梅相当年成大事的气魄去了哪里?还要我来提点你关窍?若是药师国真毁于一夕天灾,它那些巨贾宝藏也当系数尘封,你不是一天到晚缺钱么?若得了药师国帑,数年不必发愁。“
梅旧英道:“此事须得一个信得过的强干人物帮忙经办。”
啄香似笑非笑。
“除了沈劲松,你还信得过谁。”
朝廷想吃独食的美梦很快破碎了。
明明边防驻军和被召进宫的香师都已被妥善封口,药师国现世的风声依旧走漏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敌国财富,不知叫多少人眼馋心热。世家豪强武林门派闻风而动,纷纷打点人马奔赴西漠。
余波所及,跨过赤水,传到了少年狄王耳中,狄王意动。狄王慕兰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哪怕分不了一杯羹,搅乱一池浑水亦是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