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士可辱

分卷阅读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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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晨曦里,一群白鸟在月亮湖边啼鸣振翅,羽毛鲜洁。

    玉尘飞率军远行,沈劲松目送许久。

    慕兰太子无聊地逗弄着肩上机关鸟,笑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沈将军,魂兮归来啦!”

    沈劲松默默无语,慕兰道,“好啦,你舍不得也是应该的。我听说,嗯,你们景国管你这样的体质叫合鸾儿吧,轻易是无法受孕的,除非不停不停不停地做,好多好多的照顾和关爱,身心皆被沐霖,才能怀上宝宝。”慕兰夸张的童言童语里夹杂着一丝尖锐的恶意。

    听到宝宝,沈劲松的神色更为苦涩,眼神却不由自主的柔和。

    “沈将军真的要留下孩子?难不成准备大着肚子去打仗么?其实配一剂药打掉很容易的,怎么样?”他踊跃地提议。

    “不用。”沈劲松立刻回绝,语气僵硬。

    以男子之身受孕何其颠倒阴阳,本该是让他痛不欲生的弥天大耻。但只要想到这是他和小飞的孩子,他竟感到苍天待他实在不薄。刚得知有孕那夜,小飞抱着他时差点顶进子宫,他慌乱推他,这才知晓自己已有不想伤到孩子的觉悟。或是因为孕期情绪格外波动,他竟不由怔然流泪。玉尘飞惊讶地哄他。“你不喜欢就算了,说过不欺负你的,别哭了。”他却只能不停摇头。

    沈劲松并非木石心肠,玉尘飞对他的真心他早有觉察,他知道自己若开口告诉他自己身怀有孕,玉尘飞会多么惊喜;沈劲松也知道玉尘飞本该成为多好的父亲——一定会是那种孩子们最爱戴的父亲。若是女儿,非得被他宠上天,星星都给她摘来;若是儿子,必跟他打成一片,毕竟他自己还是孩子王般个性。

    沈劲松本就不时心境软弱,现在有了孩子,多了血脉相连的牵挂,似乎变得更加自私了,甚至想就此留在玉尘飞身边。一家三口,这个词语竟如此动人,即便乱世横流,与他们这个小家又有半分干系?他和小飞若是联手,无论如何都能自保的;较之山河众生,他倒更想掏心掏肺给眼前人和未来人了。

    到这时他才明白,慕兰太子那句”沈将军身怀有孕,是否还能按原计划进行”是多么意味深长。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可他今日若是气短,纵能成全小家安乐,来日必有千千万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正因朝夕共处,情人的狼子野心没人比他更明白,纵然稳住了这几年,再几年,兵强马壮了,照样要挥师南下。当真乱世横流,他枕边人便是始作俑者,又如何能事不关己。

    故而他虽有无尽不舍,最后还是应了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

    “计划照旧。”

    他当日是这么回答狄国太子的。

    所谓计划,便要将故事从头讲起。

    被押赴西幽前夜,景都天牢里,梅旧英与啄香联袂而来。

    “春风烧不尽,野火吹又生。为今有一计能斩草除根,一举叫西幽灭国,不仅能复我大景十四州,还能将西北疆土绵延数千里,直至王庭,成就百代未有之功业。”梅旧英诚恳道,他的眼里闪闪发光,还似十几岁时的少年登高言志,指点江山。

    这计谋说不上新鲜,若有三国,总少不了合纵连横。

    只是这第三国,狄国,一直都遥隔着浩瀚赤水,不显山不露水,连景国史书上写它,都跟传说似的捕风捉影,写它有何等美丽的珠宝,何等奇怪的动物,始终难以落在实处。

    实际上,狄国商业百工发达,更是先进的民选制。直到五年前,军事统帅突然夺权,变共和制为帝制,其执政方针亦变得激进,颇有以战养国平息民意的倾向。

    狄国新帝只有一个儿子,正是慕兰太子,太子自幼早慧,才智远胜同代人,奇思妙想莫能知其来历。

    他虽不会武功,但凭自己打造的杀人机关,十余岁起便扮成滑稽艺人,跟随商旅跨过赤水海峡,独自周游东陆。他花两年将景国和西幽走了个遍,两国个中曲折皆谙熟于心。

    在大景兵败如山倒后,他去信梅旧英, 表示愿与景朝两面夹击西幽,事成后以浮图城为界,瓜分天下。

    只是狄国虽有能载重骑兵渡过赤水的先进大船,到底携带辎重粮草不便,若两国联手,狄国远道而来,景朝作为东道主,当然要破费招待一下了。

    沈劲松涩然道:“唇亡齿寒,与虎谋皮,各中凶险小英岂会不知。”

    梅旧英道:“不错,正因如此,我要松哥为我权衡,竖子可足与谋。普天之下,只有你有这样的为将素养了!”

    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

    这本是他的命,为将者的命。

    他苦笑道:“遵命。”

    他本不是自伤之人,既然领命,便开始全心全意地推敲计划。

    他道:“两国结盟,成败与否,另有一处关键。便是须有一景国将领,在狄国战船到来前,率军提前策划和开辟出一条补给粮道。可是西幽幅员辽阔,西边草原沙漠极易迷途,我们手头并无地图……”

    “谁说没有?”一直沉默不语的啄香笑道,“我有。”

    沈劲松惊讶地看向他,啄香似乎为他的惊讶而自得不已,但那自得也夹杂着难掩的悲凉,“怎么了,沈将军,以为只有你能成事么?”

    啄香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是鹏程万里,威名天下;我是铜雀深锁,只会给人唱歌取乐,殊不知,世上也有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黄雀。而我自先帝年间,便为他掌管黄雀馆。”

    黄雀馆,是为官家搜集情报的机关,多的是风月损招,吹耳边风,听床头事,素来坑的是自己人。

    搜集西幽国情,是啄香接手后的新气象,十年前,啄香在先帝膝上扭股糖似的撒娇,“我听说两百年前的西幽皇帝南下时曾道,乃知景地多名姝,塞外无花可方比。塞外蛮子们没见识,正好让我们景地名姝给他们长长眼呢。”

    先帝被美人灌了八百口迷魂汤,并不当回事地应允了,从此啄香拿着鸡毛当令箭,大展拳脚,先后遴选了数波美人出塞,折戟沉沙者不可枚举,但总有百之一二,混成了王公贵族身边的知心人,百川汇流般,点点滴滴地将情报传回了大景,拼拼凑凑地画出了一张西幽版图。

    啄香道:“西幽大君久病缠身,实权一分为二,相互制衡。文在二王子玉映川,武在白龙侯玉尘飞。这二人皆是柴米油盐不进的。二王子那边,五年前我处心积虑选了个与他弟弟容貌一般无二的侍卫,二王子对他喜爱又忌惮防备,始终没能接近权力中心;弟弟那边,虽有舞伎妙乐奴与他春风一度,这一度后就这么完了!再没吃过回头草,真是个负心汉!”他恨恨道,转而含恨的眼光盈盈一收,“沈将军,天大的机缘呐,我筹谋十年未曾有的艳遇,那风流的小侯爷竟对你青眼有加,你可得好好把握。”

    沈劲松无措道:“我不会。”

    啄香抚掌笑道:“我瞧你这样不解风情便很好。以清劲之节行婉媚之事,别有趣味。”

    梅旧英不悦道:“虽有此等机缘巧合,但你是去为俘的,自保为要。等到了王庭,无论是迦陵君的黄雀馆还是狄太子那里,都有人马接应你。你只管考究狄太子之心性,狄人之兵马。可否与之结盟,便在你一念间,这才是头等关要。”

    要沈劲松评价狄太子心性,他会道:诡秘狠辣,可与之短谋,不可与之长盟。

    尚在青州时,狄太子便派翼军行刺杀白龙侯。所谓翼军,是狄太子那些稀奇古怪发明中最超越时代想象的,一种载人的飞行器,能将军士和火器从天而降投下,虽不能大规模应用于战争中,但用于小股力量刺杀和突袭再好不过。

    狄太子若能诛杀白龙侯于大景境内,西幽必然兴师问罪,二王子又极宠爱弟弟,到时候必然倾举国之力,誓要天下缟素方能平息仇恨。

    这是在逼大景不得不与狄国结盟。

    刺杀不成,他索性反其道而行之。

    玉遥城里,扮作滑稽艺人的狄太子不惜自曝飞行器和狄国身份,玉尘飞和沈劲松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早前刺客是狄人所派。

    狄人都来刺杀白龙侯了,西幽焉能罢休。

    如果前一计是把大景逼上绝路,这一计便是把狄国自己逼上绝路。

    如此不留余地的投名状,足见此人行事作风。

    但若为盟友,倒是颇为省心。

    蓄谋已久,重重机关发动却只在一念间。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四月,西幽大君被刺杀于回京半途,白龙侯幸免。

    黄雀馆倾巢而出,在浮图城上层贵族中造势:大君临死前怀疑是二王子暗下杀手,改立白龙侯为新王。现下城中谁能率先擒下二王子,献给新王,便是头等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