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重生]雍高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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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什么玩意,露水才多一点,这能酿出个啥子来,还没等喝到呢,人先急死了,扯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朱成眉毛皱成一团,嚷嚷道:“要我说,还不如喝烧刀子呢!嗬,那可真像是吞了刀子一样……喝完烧刀子,再喝别的全都没味儿,都太淡。”

    “我说老朱,让你喝这个秋露白,可真是糟蹋了。”刘豪指着瞅着朱成叹了口气,“有个词正好就是说你的,那词什么来着?就把仙鹤宰了吃的那个……”

    刘豪卡住了,转向众人求救,众人俱都面面相觑,过了好半天才听赵援说:“焚琴煮鹤?”

    “哎哎哎,好像就是这个!焚琴煮鹤!”

    众人哄笑,朱成又在人群之中扯着脖子嚷嚷起来,满座大将一时间闹作一团。他们就是有这种本事,能把茶喝出酒宴一般的热闹。刘符没跟着掺和,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既快活,又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他手底下这些人,怎么都这么没有文化啊?

    刘符拍拍桌子,引得众人看向他,“我说你们平时也多读读书吧,你看这一个个的……你——”他站起来,走到朱成面前,拿指头照着他肩膀狠戳了两下,“大老粗!”

    “你,”他又走到刘豪面前,倒是没拿指头戳他,“也是大老粗。”

    “我看当年宋太祖使武臣尽读书,以通治道,咱们也得这么搞搞。我现在每天都读书,你们谁也别落下。我看,就从《孙子兵法》开始,孙子十三篇,咱们每三天就考一篇,谁要是背不下来,嘿嘿……”

    见刘符笑得十分阴险,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最后还是朱成先开了口,“王上,咱这半辈子也没读过什么书,更别说背什么东西了,你这……这不难为人呢吗……”

    刘符走到他面前,和他肩贴着肩,压低了声音,“老朱啊,咱们俩可是过命的交情,高望堡那时候,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死在石威手里了。每次我一临危难,你都二话不说冲在前头,别看你姓朱我姓刘,我心里早把你当兄弟了。现在我想让大家读书,就这事儿,”刘符叹了口气,神情十分苦恼,“你老朱就不能帮我牵这个头吗?”

    朱成被他唬的晕头转向,心口一热,当即就应了下来,“他娘的,不就是背他一本书吗!死且不怕,还怕这个?”

    刘符拍拍他肩膀,脸色转忧为喜只用了一瞬,“行,回去我再和丞相细细讨论此事。读什么书、怎么考、谁来考,到时候都得有个说法。”

    四面响起哀嚎之声,刘豪问:“说起来,丞相呢?”

    “对啊,今天庆功宴,怎么没见丞相来?”

    估计要是平日,王晟不在场,这些个将领也不会问起他。现在他到底是统过军、打过仗了,在军中有了根基,像是刘豪朱成一般的功臣宿将,知道了他不是个迂阔文人,对他也收起了轻视。

    “难得你们有心,”刘符点点头,“丞相累了,歇着呢。”

    有人小声问:“那他什么时候歇好啊?”

    刘符一笑,戳穿他道:“放心,跑不了你们!”他摆了摆手,“今晚回去就都想想办法,能借的借,能买的买,能抄的抄,三天后可就考第一篇了。到时候谁背不下来,先拉过去在全军面前走一遍,其余惩罚再定。行了,都散了吧,我去看看丞相歇好了没。”

    刘符打了胜仗,人也精神了不少,一瞬间身上的伤就好了一半。他走回帐中,见王晟已经醒了,正半卧在床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帐中的烛火在他周围晕出一圈暖黄色的光,让刘符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他脚下顿了一顿,随即走上前去把那东西从王晟手里抽走,不满道:“怎么不好好歇着?有什么不能明日再看的……还疼不疼了?”

    “多谢王上,臣无碍了。”王晟果然摇摇头,如是道。他虽未恢复身体,却已恢复了自制,再不会像之前那样,明知道再往前是万丈深渊,却还被那一股子痴妄牵着走。他看向刘符手里那份奏折,神色妥帖地道:“王上,此为长安现在的户籍概况,具体还需待臣回长安后再呈于王上。去年与今年两年所收缴的大户勋贵的土地,仅在长安一带,便安置下三万余流民,若放之于全国,使游户自实,得田自给,必能益民广众。”

    “此外,”王晟又从身侧拿来一份奏表,“洛水原本的水门已修好,又另筑了一十二个,现已完工。几条分流水道也已通水,既可拓宽河面,又能灌溉沿岸农田。臣前阵在洛阳时,发流民挖掘淤泥,既为稍缓洛水淤积之势,也为使其人有自生之道。此非长久之计,还需开放山泽、开垦荒田以置之。治水情形并一应钱款,臣已详述于其中,原先的魏王林苑,臣以为当归还于百姓,大户有占山护泽者,也需慢慢计较。”

    “好。”刘符自然答应,有了户口才有兵源,百姓安居才有赋税,利民之政,长远地看,往往也是利国之政。他坐在床边,“景桓忧勤万机,夙夜匪懈,哎——真教我且喜且忧。”

    王晟微笑道:“臣任重才轻,蒙王上错爱,见重于朝,委以大任,自然朝夕不敢懈怠。”

    “行了,这话我听着别扭。”刘符的视线在王晟脸上细细地扫过,“景桓,你真是瘦了,是不是吃不下东西很久了?”

    王晟果然又摇了摇头,“王上勿忧,臣只这几日精神不振,待今日歇息过后,料来明日就好了。”

    刘符一向信任王晟,但这话倒实在是不知该不该信,只得问:“那今日服过药没有?”

    王晟犹豫了一阵,见他如此,刘符哪还有不明白的,转过头去,“李九,把丞相的药拿上来。”

    “王上……”王晟按住他的手,苦笑道:“臣实在是喝不下。”

    李九立刻便端来了药,看来是一直在旁温着,就等刘符发话了。刘符接过,舀了一勺递到王晟嘴边,“没事,一勺一勺慢慢地来,能喝多少就算多少。哪怕是只喝下去一口,不也比一点都没喝强么。”

    王晟最受不住他如此,心里一阵涩过一阵,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有垂下眼睛去看那只瓷白的勺子,还有里面缓缓皱起波纹的黑色药汁。刘符等得有些紧张,手因为举得太久而轻轻晃了起来,他忽然想起那时当着孝伦的面喂王晟吃药,也是如此这般,不过那时他襟怀坦荡,倒不像现在一般忐忑不已。王晟的眼睑垂着,让刘符看不见里面的神情,也不知道当这双眼睛抬起时,里面会不会是他熟悉的那副神色。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刘符数到王晟的第八根睫毛时,那两片眼睫忽然动了动,随后王晟张开嘴,轻轻含住了勺子尖。

    刘符一笑,把勺子朝着他倾了倾,想将药汁送进去,忽然听身后有人道:“王上,襄阳急报!”

    刘符手一歪,将药汁全泼在了王晟下颌的胡须上。

    “啊,景桓!”刘符把勺子扔进碗里,抬起手腕就想拿袖子给王晟擦干净,王晟忙按住他手腕止住他,“王上,不碍事,臣自己来。”

    李九一直侍立在侧,见状连忙送来布巾,王晟接过,正要去擦时,正好见刘符展开军报,手上的动作便停住了,“王上,襄阳何事?”

    刘符将军报掷在地上,站起来快步走了两圈,“梁衍死了,梁预退兵回国去了。”

    “既如此,襄阳无忧矣,王上似是还有疑虑?”

    刘符顿住脚步,转头看向王晟,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块送来的还有袁刺史的急报——秦恭带着洛阳的五万军队出城,向南去追梁军去了。”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撑着床榻坐起一些,“秦将军将洛阳的军队全数调走,若是齐国来攻,洛阳不保。且洛阳与襄阳尚有距离,即便追上,急行军后也是强弩之末,又能奈梁军何?何况不听节度,私自调军,乃是死罪,臣观秦将军非如此轻莽之人,其中恐有隐情。”

    刘符思索一阵,缓缓摇了摇头,“我看没什么隐情。”

    “王上?”

    “罢了。”刘符重又坐下来,“五日之内定有报。暂且先不追究他擅动之责,无论如何,敬仁必不负我。”

    他从王晟手里拿过布巾,好像完全不在意那五万军马往何处去,对着王晟笑道:“来,景桓,我给你溜溜须。”

    “王上当速发书于秦将——王上,臣自己来便可……”王晟一面躲着,一面想从刘符手中再将布巾取回,一面又勉强劝道:“洛阳有事,倒好应付,若是那五万人——王上……”

    王晟久病之人,如何能争得过刘符,他见实在拗不过,只得叹了口气,任刘符去了。谁知刘符见他放下手,好像也一下子失了兴致,反而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嘟囔道:“我什么时候也能留出这么长的胡子?”

    王晟见他岔开话题,知刘符全心信任秦恭、不欲多谈,也不再劝,难得地道:“王上现在便很好,若如臣一般,便显得老气了。”

    “是吗?”刘符又摸摸下巴,“那我就过两年再蓄须,先年轻个几年。”

    王晟看着刘符不语,眼角却静悄悄地浮起了几道细细的皱纹。

    哪怕他勒紧了喉咙、咬紧了牙关、闭紧了嘴巴,到死都不说出一个字,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刘符身上时,藏在心底里的东西还是会从眼睛中止不住地冒出来。

    他藏得拙劣,可对刘符而言,已经足够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可今夜偏偏不同。

    “景桓,”刘符凑近过来,鼻尖几乎要和他贴上,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不知心里正想着什么。他紧紧盯着王晟的眼睛,眼神一瞬也不瞬,仿佛要透过这双眼睛,去他心底翻出些什么来。他问: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第75章

    “景桓,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王晟愣住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中既不是被撞破的羞赧,亦不是终于摊开的如释重负,而是涌起一阵强烈的难堪。

    身为百僚之首,肖想君上——王晟,王晟,看看吧,这就是你的事君之道。

    他一身坦荡,无愧于世,只这一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平日里百般掩藏,今天终于还是被人抽出来,大白于青天之下。而这人偏偏不是别人,正是刘符——他肖想之人,他倾毕生之学所事之君。

    何其不堪!

    一阵自鄙涌上心头,王晟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只有一张面皮滚烫如沸,他紧紧闭上眼睛,将头向床内偏去,咬着牙道:“臣……臣……”

    可他“臣”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早该料到有今日的。在去年刘符伐赵归来时的庆功宴上,他便隐隐猜到了几分,可他却装作一无所觉,仿佛那日之后他二人之间还能够一切如常。他本不是自欺之人,可无论如何下定决心要冷硬下心肠,一旦刘符拉住他的手,那灼灼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坦诚和亲近落在他身上时,一腔柔情便涌上心头。

    他哪里舍得呢?

    “我……我听人说,你平日里都不笑的,只有……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大一样,不大……一样。”刘符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涨得通红,他盯着王晟,紧张地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道:“景桓,你、你是不是……”

    刘符说着,因为紧张而突然吞掉了后面的音,他缓了一缓,下定决心一般,一口气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王晟不语,下颌高高咬起,在那张瘦削的脸上,仿佛隆起的两座小丘。

    见他不吭声,刘符穷追不舍,又问:“你喜欢我吧?”

    他两世戎马,何曾对情情爱爱上过心,除了上次重伤昏迷之前外,嘴里几乎从没和人说出过如此含义的“喜欢”二字,这时要让他当着王晟的面说出口,他只觉两牙之间像是粘了灶糖,使上吃奶的劲才能勉强开口,挤出几个字来。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王晟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并不看他,而是掀开被子,踉跄着翻身下床,跪伏在地上,额头死死地抵在地面,颤声道:“臣万死!”

    说完,他仍低伏着一动不动,仿佛他已与地面连在一处了似的。刘符站在一旁,垂下眼睛看他,只能看到王晟稍显凌乱的发髻。他摘了发簪,只用布条简单束好,低下头时,布条垂下去,无力地落在脸侧,有种不期然的狼狈。

    刘符眨了眨眼睛,对他这句话有些迷惑。

    “臣万死”的意思,是王晟当真也喜欢自己,让他难以出口,还是他根本并无此意,全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道:“景桓,你先起来。”

    王晟顺从地直起身来,但两膝仍跪在地上,微微垂着头,始终不愿与刘符对视。刘符将手放在衣摆上擦了擦,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景桓,那时我和你说的话,不是我病昏了头说的胡话,我当真……当真是这样想的。你、你怎么看?”

    他脑子里早就空白一片,干净的像是刚下过大雪的草地,连野兔的脚印都没有。他也不知道正从自己口中冒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话,但王晟一声不出,他怕静下来,于是就只有不停地说着,“我那时以为自己要死了,怕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让你知道了,所以就……当时你什么反应都没有,那现在呢,现在你就没有什么……”他顿了一顿,“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刘符两辈子都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王晟的沉默让他有些难过,他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就随便……随便说点什么吧。”

    王晟见不得他如此,无论再如何回避,这时也只得开口了。“王上为雍主,臣为雍相,”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刘符,声音不知从何时起沙哑起来,“身处高位,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常恐己身不正、所虑不全,得罪于天下,遗祸于后世。王上必能成一代雄主,如何能行此惊世骇俗之事,自污英名、为人所笑?”

    坐上他这个位置,两情相悦远比他自己一厢情愿更让他摧心剖肝。他倒宁愿看着刘符夜宿胡姬裙下,通宵达旦地胡闹,第二日他再盯着刘符脖颈上的凌乱痕迹,若无其事地劝谏于他。他宁愿自己站在深渊里,仰头远远地看他一辈子,也不想刘符同他一样,也跌落其中,沾上一身洗不去的脏污,为人所耻笑。

    为此,他可以到死都不吐出一个字来,装聋作哑自欺欺人,可现在是怎么了?

    现在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