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景桓,”待众将皆领命而去,刘符朝王晟伸出手,见他仍愣在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于是二话不说地拉过他的手,“行啦,别偷师学艺了,这是天生的,我打娘胎里就会兵法了,你能学来么?现在就让他们去打,咱们回去歇着,哎,我总算也享受一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感觉。”
他这一番安排环环相扣,引得王晟出神许久,全想通后却也觉刘符的用兵之道的确不可复制。王晟跟着他一起慢慢地向车后走,尽量将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实,闻言笑道:“不知王上如何那般早就通晓兵法了?”
刘符就是随口一说,以为王晟听过就算了,万没想到他还会故意追问,只得道:“瞧你说的,娘胎里的事儿谁还记得了。”
王晟笑笑,也没再说什么。反而是刘符盯着他又道:“景桓,我瞧着你衣服大了,该做新的了。”
他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连说了两遍,王晟如何能不明白其中之意,“王上无需担忧,臣确是瘦了些,不过也并无大碍。”
“怕是瘦下去容易,胖回来难。”刘符嘟囔着,坐下来,卸了力靠在后边,舒服地呼出一口气,随后在一旁拍了拍。
王晟闻言脸上露出笑来,是每次他看向刘符时都不由自主露出的那种微笑。他告罪后在刘符身侧坐好,“等王上安心养好了伤,臣到时自然就胖回来了。”
他此言原为劝勉,并无他意,却似乎超出了君臣的界限,刘符闻言忽地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低声道:“景桓……”
王晟心中一跳,忙垂下眼去,脸上的笑意也霎时收了。他不知想了什么,抢在刘符再开口前先道:“王上恕臣方才逾越。”
刘符愣住了,憋了好久,才从胸口中往外挤出了一声,“嗯”。
等回到营地,刘符又重新精神抖擞了起来,吩咐人准备饭食,摆好桌案,在全军将领们都在辛苦厮杀时,他和王晟两个人先偷偷开饭了。
刘符一筷子插进面前那只清炖全鸡的肚子里,挖出一大块热气腾腾的肉来,举起来一边晾着一边问王晟道:“景桓平日从不带兵,此次掌军一月,不妨说说,我大雍军容如何?”
王晟面前也摆着同样的菜,他却握着筷子并不动作,闻言答道:“百战之师,自然锐不可当。”
刘符一哂,并不急着插话,自顾自地把筷子里夹着的一整块鸡肉全都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后果然又听王晟道:“只是,锐气之于三军,譬如勇力之于匹夫,不可无亦不可恃。若恃勇轻进,虽有万夫不当之勇,破其阵亦如破竹。”
王晟话音落地,抬眼看向刘符,刘符却半晌不语——失策了,刚才那块鸡肉有点大,他还得再嚼一会儿才能咽下去,本拟王晟要做长篇大论,却没想到这么几句之后便说完了。于是王晟看着刘符,刘符也勉强维持着淡然的神色,一声不吭地回视着他,整个人颇为尴尬地一动不动,只有两腮一下一下、迅速地鼓起又落下。
王晟看着他,神色微动了一阵,到底还是没忍住,两眼一弯,笑了出来。
和平时带着几分矜持的微笑不同,他这一笑,就好像把从未剖白的那颗心整个翻出来摊在阳光底下晒了晒似的。刘符头一次听王晟笑出声来,不禁愣了愣。只可惜自从上次的灵光一现之后,他在这方面的头脑就重又恢复了往常,这时破天荒地听见王晟的笑声,全当他是在狠狠地嘲笑自己,刘符颇为不满地摆了摆手,将头扭到另一侧,上下牙咬得像剁肉一般。
他感到自尊心一阵剧痛——要不是笑的人是王晟,他可是要发火的。
王晟嘴角仍勾着,眼神中却渐渐褪去了笑意。他看着刘符,既从心底里生出欢喜,也从心底里生出难过来。他难过自己既不是常人,又到底做不成圣人,勉强收拾妥帖的面皮下,藏着几千只手在心口里抓。到头来,他也只有像现在这样,死死按着怀里的这个口袋,生怕里面的东西露出一丁点来。只是……
五年了,世上哪有那么结实的口袋呢?
刘符喉头一动,总算咽了下去,神色平静地转回脸来,先咳了一声才道:“既如此,三军当何以恃?”
王晟回过神,腹痛得厉害起来。这痛于他原也无甚稀奇,从今天早晨、从一天前、从一个月前他在洛阳接到急报时,便早就开始了,也就是当着刘符的面,才变得难忍起来。他定了定神,将手中的筷子捏紧了些,尽量不教自己的声音露出异样,回答道:“三军所恃,唯有一样——法。”
刘符点点头,又把筷子伸向鸡肉,“嗯,是你说出来的话。”他这次只夹起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之前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景桓以为,何为治军之法?”
王晟看着刘符,面上没有一丝异色,那因为过分消瘦而显得有几分冷峻的轮廓甚至还稍稍柔和了些,“治军之道,不同于治国。治国当宽之以仁,治军则需威之以法,威者,耳威以声,目威以容,心威以刑。夫治军,过轻而罚重,需先明法度,以教习士卒,使心习刑罚之严,触之即死;明爵赏之利,使人各争先,而后可战。”
他如同平日一般侃侃而谈,只是声音有些低沉,像是秋天里落满叶子的水在缓缓流动,“世之治军之法不同,故军有三等。军之下者,聚以利、争以气,进时一呼而百应,退时一溃而千里;军之中者,耳辨金鼓之声,目识五旗之色,旌旗耀日,志强轻虏;军之上者——”王晟一笑,“王上亦知。”
刘符这次总算赶在他说完之前咽下去了,接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王晟颔首,“军之至强者,刚柔并济。”
刘符凑近一些,笑着问他:“那——依你看,我大雍的军队,是哪一等的?”
“王上若再无高望堡之事,当为军之上者。”
刘符脸一红,一下子离他远远的,“景桓,你又来!”
王晟从案上拾起茶杯喝了一口。
“罢了罢了。”刘符用力摆了摆手,像是要把这个话题挥开,犹豫道:“你方才所言,治军过轻罚重。但我曾闻:网密则水无大鱼,法密则国无全民。军法本就严密,若再辅以重刑,岂非绝民之法?”
“此即为《尚书》所云,刑期于无刑。”王晟看向刘符,从他的眼神中刘符读出来自己迄今还未通读下来这本书的事情已被看穿了,“刑罚若严,则人不犯法;人不犯法,则刑罚虽峻,不加于身。”
“况军法严整,士卒习之,则明进退、重是非、知仁义,不为法戮;能死命、战必胜、攻必取,不为敌杀。此护民之道,如何能是绝民之法?”
刘符点点头,“每与景桓论事,都胜过数月闷头读书。”
他是真心实意地拍了句马屁,但王晟似乎理解偏了,“王上读书切不可朝夕懈怠。”
“自然、那是自然……”刘符哭笑不得,“那本《贞观政要》,我都快读完了。”他看着王晟案上的菜一口没动,招呼道:“景桓,你也别光顾着讲,吃点东西啊。要是菜不合胃口,想吃什么,让他们给你重新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待这一仗打完,好歹能稍稍轻松些。”
王晟没有胃口,不论什么菜,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但闻言却也从鸡肚子上拆下来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胃里有了东西,疼痛好像也落在了实处,虚怠的脾胃得了力气,包裹着那一小块鸡肉在腹中绞作一团。他面色分毫未变,本想放下筷子,却见刘符在一旁神色关切地盯着自己瞧,于是对他笑笑,又继续吃了起来。
刘符见王晟虽然吃得很慢,但总算是胃口尚佳,于是放下心来,这才重新动筷。吃了一阵,刘符忽然问:“若是如方才所说,我朝中可有能治上军之才?”
王晟抬袖擦了擦汗,“依臣看来,独前将军可担此任。”
刘符也吃出了一身的汗,有心想把前襟扯开一些,但看了看王晟,到底没敢造次。听闻此言,他心里有些郁郁,从前跟随他一同起兵的人里,难道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吗?
王晟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和他细论道:“凡为将者,必有所长,亦必有所短,需先察而后任。以臣看来,后将军气凌三军,力盖万夫,争胜决前,可为猛将,然穷于奇变,昧于决机,不可专任。”
刘符点点头,便听王晟又道:“右将军善固疆场,进退有据,忠不惧死,可以守成,而不可以进驱略地。”
刘符放下筷子认真听着,忽然嘿嘿一笑,“那我呢?”
期待的夸奖没听着,反而听王晟肃然道:“众将之才,在于将人。王上之略,当在将将,岂可于众将之间共论短长?”
刘符心中一凛,拿起案上的杯子,对着他笑道:“是我此言轻佻了,景桓说的是。来,这杯算我赔罪。”
王晟也两手托起杯子,二人以茶代酒,对饮了一杯。饮罢,王晟放下杯子道:“王上,臣请更衣。”
刘符摆摆手,“景桓自去便是。不过——”他指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小石锅,又看了看王晟案上的大半只鸡,“等你回来,可能就没得吃了。”
王晟笑笑,并不答话,两手扶住桌案,刚刚站起一点,忽然跌了回去。他这一跌,不是跌回座位里,而是半个身子都倒在了桌案上,碗筷被撞得翻落下去,哗啦啦地炸开一串脆响,这响动引得帐外守着的李七提高了声音道:“王上?”
刘符没空理他,他这一瞬间完全忘了自己还是有伤在身之人,三两下就站起来跑到王晟边上,“景桓,怎么了?烫没烫着?”
王晟摇摇头,撑着桌沿重新坐起来,对着刘符歉然道:“臣失礼了。方才手上有水,不意……滑了一下。”
他说话时身体不住地抖着,声音也向上飘去,刘符哪怕是仍坐在远处,这时也该察觉出不对来了,何况他现在就在王晟旁边,王晟转脸看向他时,那脸色骇得他差点没急退一步。这时候的王晟在他眼里,就好比一只用碎成指甲大小的碎瓷片重新拼出来的花瓶,直看得人心惊肉跳,生怕用手指头轻轻一戳就要散架。他不敢碰王晟身上别的地方,只有用力握住他的手,“是不是腹痛犯了?”
王晟看了刘符半晌,终于抬起另一只手按在胃上,缓缓点了点头。他胃里一阵紧过一阵,胸腹翻涌,只想着快点出去,但这时候能坐住已经十分勉强,想走出帐外自然绝无可能。刘符见此,先对外面喊了一声,“请太医过来!”随后转向王晟,“景桓,你自己按一下中脘,在脐中上四寸,太医说过按这里有效。啊,还有脐旁两寸的天枢,两边都有……”两年前找李太医学过的东西,这时候他还记得十分清楚,是真的上了心。见王晟只看着他,却不动作,刘符也顾不上担心此举冒犯,一把拉开他的手,自己在他腰上摸了一阵,先找到中脘的位置按了下去。
他没敢使多大的力气,只是轻轻按了按,王晟却浑身一颤,拂开他的手,将头转向另一面,弓身吐了起来。王晟冷汗淋漓,一面吐着,一面折着身子不住地向下跌。他怕让刘符听见,忍着疼用全部的心神压抑着,不让一点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只有两肩无声地耸动。
刘符见自己只按了一下,就让王晟吐了半天,以为是自己害的,既心疼且羞愧,眼看着王晟坐都坐不住了,忙伸出一只手从前面环过他,让他能借几分力气,另一只手在后面一下下地捋着他的背。那一条细细的脊骨高高地凸着,像是突出的山脊,硌得他手心发疼。
他心头酸得发颤,看着王晟的脊背,有那么一刻,几乎想就这么抱住他,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王晟吐了不多时,胃里的那点东西就呕空了,胸腹间的翻绞却不能立止,口中仍断断续续地吐出些清水混着胆汁。刘符看得心惊,他还从未亲眼见过王晟如此,怕他再这么吐下去,一会儿再把胃翻出来,于是轻声劝道:“景桓,忍忍吧,别吐了。”
王晟本就不愿在刘符面前如此,这时听他如此说,更觉难堪,闻言死死咬住牙,当真不再吐了,只有胸腹不住地起伏着,显然仍是不适。他取过案上的方巾,覆在吐出的秽物上,也不看刘符,只是恍惚地忍耐着,等终于能开口了,才按着胃颤声道:“臣……失礼了……”
他吐哑了嗓子,发出来的声音让刘符听着只觉自己的喉咙仿佛也正被火烧着似的,他扶着王晟的肩膀,喂他喝了些水,涩然道:“什么失礼不失礼……景桓,你怎么样?我……我看着心里发慌……”
王晟心里一颤,转头看向刘符,视线扫过他的下巴、嘴唇、髭胡、鼻梁,最后落在那双眼睛上。他定定地看了一阵,神情渐渐变了,像一滴墨在水中荡开。就在此时,他不想再去说那一句从始至终一成不变的“臣无碍”了,漫无边际的病痛到底消磨了他的心智,他像着了魔一般,看着近在咫尺的刘符想,哪怕——哪怕就是一小会儿也很好。
他的口袋松了。
“王上……”王晟松开按在胃上的手,慢慢地朝着刘符伸了过去,带着几分释然,露出苍白的笑意,对着他轻轻道:“臣坐不住了。”
刘符见王晟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倒过来,忙伸手接住他,避开伤口让他靠在右肩上。他扶着王晟的肩膀,看着就像是把他抱在怀里一般,“那你先靠着我歇一会儿,等太医来了,再让他们扶你到床上去。”
王晟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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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坐在雍国外廷权力顶端宝座上的男人,他,居然是个花瓶!而且还投怀送抱以媚上!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啧啧啧啧!
第74章
赵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再难与雍军正面抗衡,只得龟缩进上党,坚守不出。这一战,摧毁了赵国最后的精锐,从此赵国便如同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彻底转向守势——而一个只守不攻的国家,注定是无法长久的。
是夜,刘符在营中大摆庆功宴,以犒赏诸将。
“痛快哇!这仗打得真痛快!前一阵可憋死我了。”朱成把酒杯举过头顶,底朝下地翻了过来:“王上,这么痛快,还不给点酒喝?就给喝这淡出个鸟的茶……”
刘符指着他哈哈大笑,“老朱,你可真行,知道这是什么茶吗?”他这一笑,牵动了左肋的伤口,疼得一个激灵,刘符抬手按住伤处,却丝毫不减兴致,“你忘了咱们是怎么拿下长子城的了?还喝酒,真把赵人当傻子了不成?”
“就是,”刘豪捧着茶附和道:“等大军进了上党,王上能差了你的酒?就怕你到时候喝得让人给横着抬回长安!”说完,他转身朝向众人,“哎各位,我听说当时何武献城的时候,从洛阳宫里挖出来好几坛前朝的……那叫什么来着……啊!秋露白!对,那酒,可真是有年头了……我估计到时候打进上党,王上也不可能舍不得那几坛酒,对吧?”
“对!” “那肯定的啊!”
众人纷纷起哄,刘符摸摸胡子,端着表情看了一圈,“你们不用激我……想喝?”
众人都道:“想喝!”
“行!”刘符一笑,将杯子拍在桌案上,“我让他们现在就从长安送过来,此酒送到之日,就是我大军拿下上党之时,到时候有几坛开几坛,一滴也不留!”
“等等啊——”朱成抬起一只手,“这秋露白,是个什么酒?”
刘景站起来,“这个我知道!我听着这名字有趣,在洛阳时特意问过。大家听我说,此酒酿造极为不易,要先取一只浅盘,置于一处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劈立崖壁之下,待夜里露浓,自叶间汇集,露水垂下,落于盘中。第二日需得于天明之前取回浅盘,取此夜露酿成为酒,据说酽白甘香,色纯味洌——此便为秋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