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重生]雍高帝纪

分卷阅读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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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晟两手撑在地上,手指微微蜷了起来,“王上那日所言,臣可全作不闻,愿王上——”

    “我说我喜欢你,”刘符大声打断道:“景桓,那日你不闻,难道今天也还是没听见吗?”

    王晟喉结滚了滚,好半天才无力地道:“臣方才所言,愿王上三思。”

    刘符将前摆紧紧攥在手中,“我已三思过了!景桓,苟能肇基皇业,混一四海,与民太平,便是立功名于万世,似此这般小事,又何足道?何况大丈夫行事,从来光明磊落,当翩然翱翔,何人可制?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我既为一国之主,万人之上,又为何要束手束脚,为俗情所牵绊?”

    王晟闭了闭眼睛,不在此处与他纠缠,转而道:“王上富于春秋,志在四海;臣已近不惑,老病缠身。”他手背上的青筋绷了起来,再抬头时神色却平静得很,“臣与王上迥隔霄壤,如何能相合?”

    刘符的目光死死攫住王晟两眼,让他无法低下头去,只见刘符闻言哂笑一声,对他此言颇为不屑,再次驳道:“景桓无须敷衍于我。卿为长风,我为鹏鸟,相举而起,方上九霄。鹏失风则死,风失鹏则空,此若不合,天下何为相合者?”

    王晟自来有雄辩之才,这时当然可以说,此为君臣之合,非臣所言之合。但他听闻刘符此语,竟一时心颤得说不出话来。他默然片刻,终于剖出肺腑,沉声道:“臣毕生之志,乃是为王者师,助王上开一方天地,泽布中国之民。若是……若是当真行如此之事,臣有何面目见哲人先贤于地下,又将王上置于何地?”

    他跪在地上,仰着头,几乎是恳求般对刘符道:“臣鄙陋之人,过蒙拔擢,忝受大任,岂敢顾惜羽翼、自矜名节?顾王上志恢宇宙、才堪命世,当荡涤天下、克成洪烈,效尧、舜之功,追汤、武之业……若如此,臣虽百死而无憾。何期自沈沮洳之所,而屈身驽劣之间,使丕德见损,休名得污,绝天下英雄之望。万民之谤,四海横流;史家之笔,千载犹见!王上虽受天明命,对此岂能不顾?君辱而臣死,臣实不忍王上为此也!”

    言罢,他俯下身去,额头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久久没再抬起。

    刘符看着他,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他知道这才是王晟的真心话,可笑他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为了争自己的道理,可如这般事情,又岂有道理可言?刘符一把甩开握得汗津津的前摆,向王晟逼近一步,那双黑色的靴子正停在王晟低垂的额头之前,他激动道:“去他娘的万民!去他娘的史家!他们怎么说、怎么写,我根本一丁点都不在乎,也不要你来替我在乎!景桓,就一句话——”

    他捉住王晟的手腕,强迫他直起身来看着自己,两眼如出鞘的剑一般,紧紧地逼视着王晟的眼睛,“你喜欢不喜欢我?”

    王晟被握住的那只手无力地向下垂着,他不做声,抬眼怔怔地看着刘符。在那双黑色的眼睛中,坚定、冷静、严厉、温和,在这一刻统统消失不见,只有一层淡薄的雾气蒙在上面,透出几分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迷惑和软弱。

    刘符几乎要心软了,他松开王晟的手,缓缓站直身子。他知道论口才,十个他绑在一块也不是王晟的对手,于文,他说服不了王晟;于武……他当然也不可能行如此之事。

    满腔热血退去,这时候刘符才终于意识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王晟把答案在口里嚼碎了,再拿到他面前。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王晟若是不给他想要的答案,他又能怎么办呢?

    刘符眼圈红了,他用最后的自尊,朝着王晟伸出了一只手,“景桓,你要是答应我,就拉住我的手站起来。要是不答应,你就……”他哽了一下,怕被王晟注意到,急急地接上,故作镇定道:“你就等我走后,自己站起来吧……别在地上跪太久,地上凉,小心一会儿又腹痛。”

    他压低了声音,生怕露出难过来,说完,便紧紧抿起了嘴,再不出声。他没说要在这里等多久,只是固执地举着那只手,脊背绷得如同张满的弓弦,似乎再加一把劲就要折断。

    他口中似乎王晟答不答应都无所谓,一张脸也绷得铁石一般,王晟看着他,心脏却像是割开了一条口子,每跳一下,就沥出一大滩血。

    他从未想过这一天,刘符问自己,问自己喜不喜欢他。

    王晟看着他,眼中如有波涛涌动。刘符看着他的神情,一颗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灯火在案上静静地烧着,金黄色的火苗如同剪纸一般,一下也不曾跳动。巡夜兵士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从军帐这头整齐地传到那头,随后又渐渐远去了。“哈——”守在帐外的军士偷偷打了个哈欠。“哗啦——”远处军营里的一个士兵翻了个身,被子的一角落在了地上。

    忽然,烛火发出噼啪的一声轻响,帐中浓稠的影子沉默地晃了晃,随后便又静止不动。

    刘符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久到他那擂鼓般的心跳已经一点点地缓了下去,在这漫无边际的沉默中,他终于见到王晟的眼神渐渐变了。好像清浊渐分,轻的升起,结成一网薄薄的雾,重的沉到眼底,映出坚定的黑色——他终于下了决断。

    刘符屏住呼吸,连手指尖都绷紧了,死死地盯着王晟。

    地面上的一道影子动了动,是王晟拉住了刘符的手。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站在他身前的刘符,抬头看向他时,一双眸子也跟着扬起来,在青黑的瞳仁下面露出大片的眼白。他不出声,只沉默地拉着这只手凑近自己,然后低下头,轻轻亲了亲他的指尖。

    刘符只觉手指一凉,随即脑中轰的一声。轰鸣声过后,他仍懵着,呆愣愣地站在原处,什么反应都没有。

    王晟却自己站了起来。他没松开刘符的手,仍是紧紧地握在手里,好像一旦握住了就再也不放开一样。他久久地看着刘符的眼睛,随后轻声唤道:

    “蛮儿。”

    这声音轻的仿佛一声叹息,却又分明温柔缱绻,刘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王晟的手很凉,握着他的手,就像是在他手上贴了一块冰,当他回过神来时,从头到脚都打了一阵哆嗦。刘符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他一把抽出手,然后向前一步,猛地抱住了王晟。

    “景桓、景桓……景桓!”他情不自禁地连声叫道,除此之外,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以为自己会狂喜、会激动、会感慨万千,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抱着王晟,反而什么也不想了。

    王晟两手垂在身侧,过了片刻,也缓缓抬起来,回抱住他。刚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搭在上面,后来却越收越紧,刘符只觉胸前的箭伤被他勒得生疼,却并不吭声,他从来不知道王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两个人身体相贴,刘符这才感觉到王晟浑身上下抖得厉害,简直如同筛糠一般,那紧贴着他的胸口不断起伏着,刘符疑心他是哭了,但却听不见哽咽声。

    感觉到王晟在抖,他反而平静下来,微微偏过头,在王晟耳边道:“景桓莫忧,以后天大的事,都由我一力承担。”

    他闭上眼睛,依赖地蹭了蹭王晟的颈窝,又补充了一句,“我还像原先那样尊敬你。”

    第76章

    “前将军的捷报,还有请罪表一齐送上来了,”刘符摸了摸翘起的胡子,将捷报递与众人传看,请罪表留在了自己桌案上,“我知敬仁必不负我,今日果如此言。”

    “好!”刘豪看罢,一拍大腿,“南梁人趁火打劫,围了襄阳好几个月,直娘贼,这一下真解气!”

    有人附和道:“对,岂能让他们在我大雍的国土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趁他走的时候狠狠咬上一口,他还以为我大雍是自家田地呢。”

    刘符笑道:“梁预兵势虽凶,实则内怀犹疑,方一退兵,前将军便料是其国内有变,顾战机转瞬即逝,如不速追,教彼南渡长江,便如鱼入大海,是以不及上禀,自引一军去追。大破梁预后军,斩首八千余人而归,回军途中,自陈情状快马送来,另委副将率大军回洛阳,自缚于襄阳城中,等候发落。”

    他举起案上的请罪表,“诸位以为如何?”

    “如此大功,何罪之有?”有人道。

    “王兄,”刘景站起,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没、没事。”

    刘符看向他,“左将军有何疑虑,不妨直说。”

    “臣以为前将军的确破敌有功,只是此举着实有些不妥……”刘景顿了顿,斟酌着道:“先前与诸位将军议论此事,不乏有以为前将军意欲举城投梁之人,若非王兄一力担保,恐怕难免要分兵向南,方寸大乱。”

    “敬仁岂是背信弃义之人?”刘符摆了摆手,“我自来知此,方寸乱不了。”

    “王上。”王晟在一旁开口道。

    刘符闻声转过头去,看到他时,心里先甜了一下,然后便听王晟继续道:“前将军擅自调动大军,奔袭数十里追击南梁,此举一来有违军法,二来有害于国家。我大雍治军,自来军法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前将军不听节度,擅自而行,当按罪论处,不可姑息,不然人皆效法,各行其是,长此以往,军纪废弛,将如之奈何?且前将军倾洛阳而出,将我东都要害至于险地,若齐国乘机来攻,洛阳必定不保;为追梁军,弃铠甲、辎重,倍道而行,轻骑一日夜急行数百里,若南梁有备,留后军将其截断,断其后路,此五万人马,焉能生还?”

    “那依丞相之意,”刘符收了笑,“要如何处置?”

    “按军法,当斩。”

    “不可!”刘符悚然一惊,“绝对不可!前将军为我大将,岂可擅杀?敬仁有罪不假,却也有破敌之功,梁军八千颗脑袋,还换不下他这一颗么?”

    “那王上以为,应当如何处置?”王晟反问道。

    刘符犹豫片刻,“削职一等,仍令其驻守洛阳。”

    “王上意欲治军以情?”王晟语气淡淡的。

    刘符无言以对,只得道:“削其为五品偏将军,即刻传车送来,至于是否命其继续都督洛阳军马,待我与他交谈后再做决定。”

    王晟这回总算没有异议,默默退了回去。

    刘符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方才王晟出列时,满座将领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吭一声的,一个个安静得像鹌鹑似的,也不知道他们的同袍之情哪里去了。

    “嗯……”刘符拿右手食指搔了搔左手手背,“既然无事,诸位就……”

    “王上!天水急报!”

    刘符听到“天水”二字,缓缓站起,刚接过军报,还未及打开,便听来人继续道:“刘易之并金城太守吴继戎谋反,举兵五万,围攻天水,天水告急!”

    刘符闻讯一愣,随即展开军报,细细读完后,一把将其拍在案上,“好!好啊!”

    两年前他将刘易之与卢氏举族迁至陇西,一为流放贬斥,二为充实陇西人口,使之开垦荒地。去年、今年王晟与蒯茂主持在长安一带彻查土地,若有大户趁往年灾荒时节强行兼并大量良田、哄抬米价者,先收其土地、籍没家财,再将其流放,手段不可谓不严厉,而这其中的一大部分人,也都被迁往陇西。

    没想到他当时种下的因,这么快就结果了。

    刘符又看了军报一眼,视线扫过主将后面“刘易之”三个字,忽然一笑,又坐了回去。

    他举着军报对众人笑道:“刘易之在金城设下祭坛,也自立为雍王。言我失德,要应天顺人,讨灭无道。”

    “呸!”朱成大骂:“他也配?王上下令,臣现在就提一军灭了他!”

    “不急、不急。我这族兄,和我从小一块儿玩到大,别人不了解他,我对他却再清楚不过了。从来都是我爬到树上摘果子,他就负责在下面拿衣服兜着,就这样,每次都得掉一半。他也就是有动动嘴皮子的本事,哪怕我放着不管,给他五年他也成不了事儿。”后院起火,刘符看着却并不慌,还有闲心当着众人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他摆了摆手,轻蔑地笑笑,“关键是他背后的大族,他们拥立刘易之,不过是想借一傀儡之力,借尸还魂,死灰复燃。”

    他把军报放在案上,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区区五万人,天水还能支持一阵,无须担心。只是此火需灭,不然愈烧愈大,陇右不宁。他们是吃准了我围住上党,久攻不下,分不出手来对付他们,所以选在这时候起兵,倒也不完全是草包。”

    刘景担忧道:“五万叛军,来势汹汹,不可小觑啊!”

    刘符点点头,拾起军报传与众人,“刘易之虽不通兵法,可吴继戎倒是久在行伍,不可太过小视。当年我一手提拔他做了将军,镇守西北,他如今倒是去为刘易之卖命去了,我看刘易之答应他事成之后给他的官位不在四将军之下。”

    王晟道:“叛军易平,只是不知长安城中是否有内应。”

    刘符一愣,“刘易之虽然被我流放,但其父频阳侯仍保有爵位,留待长安……丞相是说……”

    王晟接过话头,“若频阳侯在城内举事,恐怕会释放囚徒,打开府库,挟持大臣。”

    赵援皱眉道,“长安是国之根本,若如此,吾等皆无家可归矣。”

    “臣弟以为,廷尉非性疏之人,必不能教频阳侯为此。”

    刘符点点头,“况且长安距金城太远,刘易之连天水都拿不下来,我就是拿下上党再回军,他也未必能打到长安。若似此两头呼应,岂能成事?”

    “凭刘卓的手段,再来十个也拿不下长安。”刘豪压低声音,“只是不知宗室之人,是否有人想趁机……”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想趁机改天换日!”

    这话原本也有人想到了,但一时都不好去说,这时被刘豪这个“宗室之人”率先说出来,众人都松了口气。

    刘符冷冷一笑,“原先给的多,后来又收回来,他们不乐意,也是自然。当务之急,要稳住长安,再破叛军,有鱼跳出水面,正好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