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重生]雍高帝纪

分卷阅读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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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沐浑身一震,忙握着这卷文书跪了下来。王晟的反击当真厉害,句句切中要害,句句令他无话可说。他额头开始出汗,脸也烧红了起来,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之下,他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任王晟那严厉锋锐的目光直直刺在身上。他想要说些什么,但脑中还未来得及拼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便听王晟又道:“袁司马,你我皆是不信天命之人。若库中有三年之蓄,自无畏于大旱;若开河道、筑堤坝、修水门,自无畏于大水。至于虫、饥、雹、风、疫,皆各有其应对之法,故天时之变,人能克之。若道之所行、义之所在,虽堑山堙谷,亦能为之,又岂能惧于幽晦难明之物?”

    袁沐伏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王晟。此时他已全然忘了眼前的这个人还在病中,甚至连起身都不能,反而觉得刚刚害过一场大病的人是自己。他脸色苍白,汗流浃背,按在地上的两手簌簌而抖,几乎连跪都跪不住了。

    他一看王晟的眼神,便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早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不啻于在他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方才所说的“或怀忿恨、或怀希冀”的“诸将吏”,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可笑他此番借天意言人事,又借人事言己事,本自以为得计,却早被别人看在眼里,事到如今,只落得个无地自容的下场,此事传出,他恐怕要为天下名士所笑。

    袁沐向来自视甚高,不甘于做一个小小的州司马,认为他若是也能辅翼明主、与王晟易地而处,此时俯首帖耳者,当是王晟无疑——但今日之后,他再不敢作如是想了。他自问见事之明,与王晟当在伯仲之间,但王晟身上的这种刚强之气,却实非他所能有。王晟入洛阳尚不满一年,便能让洛阳有如天翻地覆一般,如此之事,非一往无前者不能为之。他先前心有怨愤,视而不见,至此却终于心服口服。

    “丞相,”袁沐神情一整,将头磕在地上,停了一阵才抬起头道:“下官浅陋之人,识智短浅,方才出此鄙薄之言,丞相万莫以此为意。”

    王晟收了气势,微笑道:“司马如此,料来洛水当不会再决堤了。”

    袁沐心神一震,忙去看王晟脸色,见他眼中并无责难,反而隐隐有激励之色,不由得心中大振、雄心陡起,慨然道:“若洛水再溃,丞相可斩我头,以祭百姓!”

    王晟看着他,目光深湛,沉声道:“还望司马善自珍重,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袁沐不料能得他如此承诺,闻言狠狠愣住,半晌后方才哽咽道:“多谢丞相……”

    王晟摆了摆手,“治水事急,你先去罢。”

    “是!”袁沐爬起来,又对王晟一揖后,方才大步而去。

    王晟默默看着他走出,对一旁道:“叫李太医进来。”

    却听李太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丞相,现在要继续施针吗?”

    “嗯,”王晟先愣了一下,才转过头去道:“来吧。”

    李太医应了一声,随即让李九扶着王晟平躺下去,自己掀开了被子。被子一拿去,便见王晟腰间的衣物已布满褶皱,几乎皱成一团,李太医不由得看了王晟一眼,然后才去解他的衣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第一眼看到王晟腹上一道道泛着红色的掐痕时,仍觉心中一酸,终于忍不住道:“丞相若是疼得受不住,方才叫下官来便是,何苦自伤身体?”

    王晟心中苦笑,他若是说到一半便叫太医来为自己止痛,那袁沐也就不会有方才之态了,如此水患便是怎么治也治不好的。但这话自然不能和李太医说,于是他只道:“太医施针罢。”

    李太医先为他揉了一阵足三里,见王晟面色渐缓,才开始施针。他劝道:“一会儿施针完毕,下官为丞相开一副药,丞相服后,应当立刻休息,不然这药便算白服了。”

    王晟正想着事情,哪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只胡乱“嗯”了一声,敷衍过去了事。

    他想着,这次水患,本是祸事,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魏国亡了之后,他才知道他们原先颇为忌惮的这个邻国,其实早就烂进根里去了。只因中间有人欺上瞒下,致使朝廷与地方生气不通,上意不能下行,下情亦不能上达。这汹汹洛水,却一下子冲开了中间的所有障碍和遮掩,让下面的这些人,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而有了这次洛水溃堤之事,他无论想动谁,都是毫无阻碍的了。最重要的是,擒贼先擒王,若是袁沐日后能真心助他,他行事倒也能事半功倍起来。

    “丞相,好了。”王晟正出着神,这时见李太医已收起银针,便将手搭在小腹上,这才觉出里面虽然仍余痛不止,却比方才要好得太多。他刚刚回过神来,还未说话,一碗药便递到了他面前。

    王晟愣了一下便接过来。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有自知之明,这时生着病,更是太医让他喝什么,他便喝什么。他取出勺子,以嘴就着碗沿,一口一口地缓缓喝了下去,药汁虽苦,他却能面不改色,不知已喝过多少碗了。

    王晟漱了口,便对李九道:“去请潘禄、李甘过来。”

    这时李太医已退下了,李九捧着碗,并不动作,犹豫道:“丞相,不是该睡了吗?”

    “我还有要事。”这件事不解决,他今晚即便睡也是睡不好的。王晟摊开手掌,在胃脘处胡乱地打着转,这时药效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却先因为喝下一整碗药而觉得胃里胀得发疼,看来日后当真要好好养一阵了。他放下手,慢慢道:“和他们说完便睡了。”

    李九不会因为王晟这时的语气尚算平和就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商量,虽然有些不愿,却只得应了下来。他一路上都在暗示潘禄他们长话短说,到了门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们道:“丞相今天一天就犯了两次病了,身体实在受不住,末将请求二位大人一定快些说,让丞相能早点休息,末将在此谢过二位大人了!”

    “自然、自然。”潘禄忙道。

    李九这才放他们进去,二人刚一进门,便闻到浓浓的药味,苦得直让人口中泛起酸水。他们见王晟的面色比白日里更糟糕几分,对李九的话更加深信不疑,行过礼后便听王晟道:“深夜叫二位前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听听二位的意见。”

    “丞相请讲。”

    “日间听二位谈起,历代治水有宽河滞沙与束水攻沙两法,不知二位对采用哪一种,可定下了?”

    潘、李对视一眼,俱都对王晟的敏锐惊讶不已。潘禄回道:“丞相明察,我二人于此事上确实仍有分歧。”

    “二位都是如何主张?”

    潘禄先道:“欲治洛水,先治黄河。我二人分歧之处不在于是宽河还是束水,因为若在某处束水攻沙,其下游泥沙必淤积更甚,故而束水处愈多,则淤积处愈多。除非处处束水,直通入海,不然不能治其根本,故而束水之法只能救一时之急,非为长久之计。然我等虽都主张用宽河之法,却于宽河之道上有分歧。下官以为,当宽河固堤,让地于水。若是一味加高堤坝,而河道不能拓宽,泥沙淤淀,水载高地,如是则堤日增,而城日下。久而久之,水在城上,一旦决堤,便如水入铜盆,其害无穷。”

    他说完,见王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以为他撑不住已睡着了,只得轻声唤道:“丞相,丞相?”

    王晟闻声便睁开了眼睛,眼中倒没有迷蒙之色,“嗯,我听着呢。”

    “下官所言,便是这些了。”

    王晟点点头,又转向李甘。李甘道:“让地于水,虽是长久之计,却难以实施。若要为此,现有的河道必须拓宽数倍,需得毁弃房屋田舍、迁徙百姓,挖掘河道,非倾举国之力不能完成。”

    潘禄反驳,“若是不用此法,仅是我大雍境内的河堤,修筑、维护起来一年便要以千万计。仅用数年之资,便足够所徙百姓的田舍、房屋之费,其实一劳而永逸。”

    王晟快速地思索着,摇了摇头道:“迁徙百姓,难处不止在钱粮上。自朝廷到地方,从官吏到百姓,其中牵扯太多,阻碍太大。此事事关国本,如今天下未定,国库空虚,不可轻动。”他忽然停住,皱起眉,顿了一顿才又道:“不知另一法是?”声音却比方才更低了一分。

    李九看得着急,不断地给潘、李二人使着眼色,但他二人正争得兴起,哪里能看得见。李甘向前挪了挪,“下官以为,当多设分流,既能宽河,又可灌溉田地。且洛水一带已有水门,修补之后便可使用,如此便相当于先完成了一半,当为治洛水之上策。”

    潘禄自然也不同意他所言,“多设分流,则每支必细,久之泥沙沉积,大河必要改道。”

    “黄河自来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此法可保得数十年无忧,已属不易。”

    “可一旦改道,因分流众多,必汪洋千里,有灭顶之灾。”

    “治水又岂有十全十美之法?我以为……”

    李九站在一旁,见王晟的手在腹上愈压愈深,他们俩却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把自己先前的嘱托忘在了脑后,心中焦急,四下看了一圈,终于计上心来。他端起一杯茶,状欲递给王晟,却在路上佯作失手,跌在地上,杯子炸裂开来,发出一声脆响。这声音一响起,二人的争吵声便戛然而止,屋内一瞬间安静下来。李九一面俯身去捡碎瓷片,一面诚惶诚恐地告罪道:“打扰各位大人了,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王晟摆了摆手,不甚在意。他听二人争论之言,心知即便再有一月时间,这二人也说服不了对方,这样下去只是徒费时间,于是沉吟片刻,拍板道:“让地于水,眼下暂不可行,不如便用分流之法吧。”

    潘禄欲言又止,终于也没再说什么。他听王晟话中之意,等日后天下安定、国库富足后,似乎能行此法,便也不再多争。

    “既然已定下治水之策,二位当早日行事,以免再有祸患。”王晟慢慢说完,便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对李九打了个手势,让他送二人出去。

    李九自然乐意如此,忙不迭地把二人请走了,回来却见王晟自己坐了起来,见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想吐。”

    李九忙取来痰盂,跑过去,接在王晟身下。王晟的喉结不住滚动着,忽然肩膀一耸,将漆黑的药汁吐了出来。他吐出这一口后,胸腹间便轻松了些,但没过多时,就又难受起来。他一连又吐了数次,估摸着将那一碗药都吐净了,又呕出些酸水,胃里却仍翻动着,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伏在榻边,一只手抵着胃,缓了片刻,胃里又是一紧,正张口欲呕,却忽然觉出一丝腥气。王晟心中一震,忙收住势,强咽了回去。之后无论胃里再如何绞,他也全部忍了下来,这样却比方才更为辛苦。他死死捏着床沿,一动都不敢动,一直到身上被冷汗溻透一层,胃里的翻绞才渐渐平息下去。

    “你去再煎一碗药吧。”王晟心里也有些怕了,暗道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全喝进去,他这个病,真的不能再加重了。

    李九难得见王晟对喝药这么上心,忙让人给他又煎了一碗端上来。王晟喝一阵,歇一阵,不知用了多久,才终于将这份药喝完。他不敢托大,喝完之后便躺回塌上,再不做别的,转头看向桌案,又对李九道:“把案上的那把剑递给我。”

    “哎!”李九应着,拿过剑递给了他。

    王晟摸到剑,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这把剑虽然冰冷,却每每能让他想到刘符,仿佛是刘符正站在他身边,目光灼灼地对他说“君持此剑,但行其是,莫问其他”一般。王晟轻抚着剑身,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一面担忧着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好,一面又怕自己陪刘符走不了太远的路,既不敢不殚精竭虑,又不敢不顾惜身体。但不容他两难太久,一阵疲累便从骨子里漫了出来,王晟闭上眼睛,不多时便失去意识,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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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打卡一只又凶猛又帅气的丞相!

    【偷偷说,我写完之后会津津有味地把丞相的一些话朗读一遍,就,感觉有的写得还挺满意的,节奏感会让语言的帅气程度up(捂脸)】

    【嗯尤其是在丞相喷人的时候】

    【王上:_(:3」∠)_】

    叮!再打卡一只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的丞相!

    李九:龟龟,求求你们别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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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晟:好害怕qaq,要抱着王上的剑才敢碎觉x

    围观群众(小声bb):丞相,其实王上要更软乎,更暖和一点,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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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透慎点】

    下一章就是君臣重逢啦!傻符努力加载g

    刘符:摩拳擦掌x

    第55章

    刘符身着衮冕,端坐在御座上,颇有些紧张地看向门外。

    冬去春来,转眼王晟治理司州已满一年,今日便是他回长安的时候了。刘符今日不穿常服,特意换上了这身只有元日听朝时才穿的衮冕,以示对王晟的爱重。因为知道王晟今天便到,他昨夜都没有怎么睡着觉,大部分时候是在想王晟,偶尔也分一些心思想想别的。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王晟这次卸去司州刺史的职务、回长安主持国政,对刘符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宣丞相、左将军进殿!”

    刘符不动声色地伸长了脖子,过不多时,便见门口闪过人影,王晟走在前面,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刘符没注意他。他们一行刚入长安城,便被刘符一早就派去城门口等候的人迎了过来,故而此时王晟还未来得及换上朝服,只是穿了一件月白长袍,是寻常百姓的白衣打扮,本不合于朝会的规制,却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弹劾他。

    刘符见惯了他金印紫绶的模样,这时一见,不禁颇为惊讶。不论别人怎么看,但在这时候的刘符看来,王晟虽然穿着一身寻常的白色长袍,却简直就好似谪仙一般。他两手捧着节钺,缓步朝着殿首走来,窄瘦的腰线收进一条淡青色布带中,比上次见时更显单薄清癯。刘符既心疼又心动,忍不住在殿首站了起来。

    “臣王晟,奉命兼领司州刺史期年,今向王上覆命。”王晟站定,将节钺举过头顶,而后跪地道。

    宫人从王晟手中接过节钺,刘符挽起前摆,快步走下殿陛,对他降阶相迎。他托着手臂扶起王晟,刚一握上腕骨就觉出他又清减了些,顿了一顿,不禁动容道:“丞相,此番又辛苦你了。”

    王晟顺着刘符的力气站起,“助王上治理国家,本是臣下之责。”

    “好、好。”刘符点点头,顾忌着众人,只得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丞相回来,司州刺史的位置就空下来了,诸位看叫谁顶上去合适?”

    众人正想着,王晟先开口道:“王上,臣以为司州司马袁沐可任。此人精于庶务,能断大事,兼又熟悉司州政务,可领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