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丞相举荐——”
“王上,臣反对。”
刘符正欲欣然允诺,忽然听见一道半粗不粗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心想这是谁的声音,这么难听,于是循声转过头去,这才注意到跟在王晟后面进来的是自己的亲弟弟。才一年多未见,刘景已经长得快要和他一样高了,身材也壮实了些,让人怀疑是不是王晟身上少的那些肉都贴在他身上了。刘符满意地打量了他一阵,才问道:“为何?”
刘景看了王晟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举荐袁沐。洛水决堤一事他也清楚,早就认定袁沐是个自私自利、不识大体的小人,在洛阳时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这时听说要让袁沐当司州刺史,心里更是难以接受。他斟酌片刻,用正在变声的嗓音长话短说道:“回王上,袁司马对我大雍并无功绩,又于人品有缺,臣以为此人不能大用。”
刘符没想到他们两个在这事上会有分歧,闻言又饶有兴味地看向王晟,王晟道:“袁沐有治水之功,小节有损,大节无亏;处淤泥之中则染,处清流之间则正,王上若能善用此人,必能有益于国。”
刘符思索片刻,决定还是听王晟的,“那就擢升此人为司州刺史。”
刘景颇为愤愤不平,但也没说什么,气冲冲地退到一旁。刘符看着好笑,又说了几句,便匆匆散了朝。
王晟治司而还,照理应该摆下宴席为他接风,但王晟从来不喜如此,又不能饮酒,饮宴之间颇为无趣,刘符也就不办了。但他也没放王晟和其他大臣一起走,散朝后便让赵多将他引入后殿。
刘符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既已自明心意,就自然不会按兵不动,虽然知道对王晟摊牌后他可能不会接受,甚至有其他更严重的后果,但他不可能因此就永远把话放在心里,藏着不说。以他的风格,向来是有进无退、能进五分绝不进三分的,从不会让自己受制于人,这几个月来他也想明白了,一味躲着王晟绝不是长久之计,反而应当积极寻找战机。他知道,王晟得知后会大怒,是建立在他不喜欢自己的基础上的,既然如此,让王晟也喜欢上自己便是破解之法。想到这,刘符松了一口气——天下事最怕的就是没有头绪,一旦有了目标,剩下的就是怎么做了。
让王晟在不发现自己喜欢他的情况下先喜欢上自己,在这时候的刘符看来,要比攻下赵国固若金汤的太原城更难一些,但他也不因此退缩。他遇到的雄关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不是城坚池深,最后还不是全都被他拿了下来,举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最后就没有得不到的。刘符对自己颇为自信,况且现在王晟在明处,他在暗处,王晟虽然心思深沉、性格冷淡,现在还城坚池深,难以攻破,但也不可能全无破绽,他试探几番后,定能找到突破之法,哪怕是奇兵突袭不能成功,他也已经做好了围上个一年半载、和他打持久战的准备。
刘符一边暗自琢磨一边点头,见王晟被赵多带了进来,他用审慎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王晟一番,竟然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忽然对着他笑道:“景桓,请坐。”
王晟迟疑地坐了下来,看了刘符头顶一眼,“旒冠沉重,王上还不摘去吗?”
“啊,”刘符方才想事情想的出神,竟把这个忘了,他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想要自己摘下来,却忽然灵光一现,又放下手道:“景桓,你帮我摘吧。”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上次不就是你帮我摘下来的吗?”
“是。”王晟不疑有他,应了下来,起身来到刘符身后,当真替他摘起了旒冠。上一次他回长安时,刘符不知为何故意疏远了他,这半年来,他就像一个不停地揣摩上意的佞臣一般,忍不住在入睡之前反复琢磨,却无论如何都猜不出原因。今日一看,似乎这疏远便如它忽然出现时一般,忽然地又消失不见了,刘符完全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变得又愿意与他亲近了。这样出乎意料的变化本应让他警觉,可是他却觉得松了一口气,王晟颇为无奈,只得专注于眼下的事情,一只手扶在刘符的冠上。
他想,无论如何,刘符都是不会真的猜忌他、疏远他的。
刘符任王晟轻轻抽出头上的玉笄,恍惚间想起他刚称王的那时候,王晟也是和现在这样,缓慢又庄重,慢到极处甚至就又显出几分温柔来。他记得那时王晟的袖口中有一种淡淡的竹简的香味,将他的心神扰得一乱,那种仿佛被羽毛扫过的感觉让他现在想起仍觉记忆犹新。见这时王晟的袖口正垂在一旁,刘符便又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却没闻到什么竹简的清香,反而有一种发苦的药味。他的心猿意马一下子收住了,转身一把握住王晟的手腕,在他小臂上捏了捏,皱眉道:“景桓,你当真瘦了。”
王晟有些赧然,想将手收回来,却抽不动,只得道:“多谢王上挂心,臣没瘦。”
刘符见王晟抵赖,明明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虽然这一点在他看来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也没办法向王晟证明,感觉像是吃了一个哑巴亏。
“我听说你在洛阳的时候,又生病了,病得厉害吗?现在还在服药吗?”
王晟愣了一愣,笑道:“臣早已无碍了,现下在服一些温养的药。”
刘符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见王晟这时候脸色尚好,才终于放下心来。但他仍然对王晟抵赖的行为十分介怀,想了一想,忽然解下腰间的玉带,不容分说地围在王晟腰间,比量了一下之后,又捏着某处拿下来,另一手抽出腰间佩剑,在玉带内侧自己捏住的地方轻轻划出一条线,待把这些全做完后,他才转身对王晟道:“这次便罢了,日后你可敷衍不了我。”
王晟任他动作,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中随即泛起一阵温暖的无奈。他将玉笄放在一旁,抬手将冕从刘符头上取下,口中道:“臣如何敢敷衍王上。”
“我看你这一句就是敷衍,”刘符去了冕,顿觉轻松,甩了甩头,闻言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他的这套说辞,片刻后却敛了神色,认真起来,“景桓,往后还长着呢,你要养好身体,可不许糟蹋自身。”
“是。”王晟应道,“王上莫要担忧,臣心中有数。”
“嗯。”刘符不再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反正以后有他看着,也不可能再让王晟自己折腾自己,落得和上一世一样。他暂时放下此事,心思便活了起来,垂着头想了一阵,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景桓,你半年没回家了,回去看看吧,晚点我去你那蹭顿饭。”
王晟隐隐觉得刘符今天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奇怪在哪里,只得应道:“是,臣现在就回去命人打扫。”
“行,那就晚上见了。”刘符站起身来,也不挽留。
“臣告退。”
送走了王晟,刘符赶忙让等候多时的李九从另一个门进来,见面便问道:“我问你,我让你跟在丞相身边一年了,发没发现丞相平时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李九一时想不出如何作答。王上当初派他到丞相身边,是想让自己贴身保护丞相,也没交给他刺探情报的任务。他想了半天,才道:“回王上,属下没发现丞相特别喜欢什么。”
刘符有些失望,“怎么可能?是个人就会有喜欢的东西。我让你每天贴身保护丞相,你是不是偷懒了?”
“属下不敢!王上交代的事情,属下如何敢怠慢!”李九忙道,“只是……属下当真没发现丞相喜欢什么,丞相每天就是处理公务、见一些大人们,若是没有什么事,都是从来不出刺史府的。”
刘符颇为无奈,心想也不怪李九,算起来他自己和王晟相识已经十多年了,却也还是从没听说过王晟有什么喜好。有时候他觉得王晟就像是一块石头似的——虽然有棱有角,却到底还是石头。刘符无法,沉吟片刻后又问:“那有没有人送他东西,他很喜欢的?”
李九摇了摇头,“丞相一般都冷着脸不收,后来就没人敢送了。”
“嘶——”刘符出师不利,一时间有些挫败,正一筹莫展间,忽然听李九“啊”了一声,刘符眉头一挑,忙道:“如何?”
“丞相好像挺喜欢王上赐的那把剑,属下看他没事就要拿来擦一擦,有时候晚上睡觉都抱着。”
“他喜欢兵器?看不出来啊。”刘符喃喃道。
“也罢!”他纠结片刻,终于牙一咬、心一横,决心晚上忍痛割爱,将刘易之送他的那把匕首送给王晟,当做探路石。
“还有别的吗?”刘符又问。
李九不停摇头,“回王上,真的没有了。”
“行,你下去吧,”刘符摆了摆手,又补充道:“一有情况赶紧向我汇报!”
李九虽不解其意,却仍道:“属下遵命!”
送走了李九,刘符趁着屋中没人,取来铜镜左看看、又看看,见自己蓄须之后果然更加英气逼人、器宇轩昂、俊美无俦、一表人才,根本找不到王晟会看不上自己的理由,不禁满意不已,抚须而笑。
正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哥,你干什么呢?”
刘符手一抖,差一点将铜镜摔到地上。他顿了一顿,随即冷静地放下铜镜,回过头去,对刘景道:“哦,我看看我新留的髭胡长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啊,”刘景凑近看了看,叹了一口气,“可惜最丑的时候被我错过了。”
刘符哼哼一笑,站起来和他比了比身高,又捏了捏他的肩膀,感叹道:“一转眼景儿都这么大了,明年就该和我一般高了,这一年多也厚实了不少、壮了不少——嗯,看着像是个男人了。”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你声音最难听的时候,可是没被我错过。”
他说完还不算,更又哈哈大笑起来。刘景原本十分感动,正要抱住刘符,这时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听着他的笑声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抱怨道:“我都没有嘲笑你大白天的就在这里揽镜自顾!”
“那不一样。”刘符仔细地抹了抹唇上的两撇胡子,对着他高深莫测地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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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哪怕是座城墙也得有砖缝吧,丞相怎么就没有一样喜欢的东西!还能不能行了!
其实是有的,不过只有一样。
后来真的让他找出来了。
王上:妈的,老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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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想要让丞相喜欢上我,就好比攻破赵国都城太原
(看过剧本后的)赵王:td瞧不起谁呢?你小子给我再说一遍??
太原:呵。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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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王上追丞相的剧本要开始了,你们开心不开心!
【作者表示不仅不开心还替他捏一把汗x】
第56章
刘符微服到了相府,张管事忙引他坐下,给他上了茶,却告诉他,“丞相不巧刚刚去沐浴了,王上稍等片刻,容小人去禀报。”
“不必了,等丞相洗完罢,我不急。”刘符摆摆手,看了眼天色。这时午时刚过,而他是来吃晚饭的,这么一说,好像来得是有些早了。他又叫住管事,“你自去吧,不必和丞相说我来了。”
刘符百无聊赖地坐着,和刚才在路上买的一袋炒栗子大眼瞪着小眼。他想试试王晟喜欢什么,但逛了一圈,见集市那么大,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也不知买什么好,最后就决定从他自己喜欢的开始试探。
并不是他自己想吃栗子。
刘符坐不住,起身去了庭中。他负手站在池边,看着游鱼在池中往来游动,嬉闹追逐,金色的鳞片洒满日光,泛出星星点点的亮光——不禁觉得有些饿了。
他回头看了看,估计王晟还要再洗一阵,于是偷偷溜到了相府的仓库之中。刘符熟练地拨开角落的一捧杂草,从下面拿出一只弩,打开看了看,然后“咦”了一声。
这只弩机还是他前年的时候在这里偷偷藏下的,那时候池子里的鱼还不是这一群呢。但他隐约记得当时已经把箭用光了,现在看来却分明还有很多。刘符挠了挠头,估计是隔得时间太久,他记错了,不过这样一来正好为他省去了找箭的时间,倒是件好事,所以他也不如何在意,装回弩机,又在旁边摸了摸,找到了几个布袋,全都揣进怀里,匆匆走了出去。
刘符像鱼鹰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池边观察了一阵,然后精心挑选了一只最肥美的,略一瞄准便将弩箭射了出去。他是用弓的好手,用弩自然也是例无虚发,一击即中,那条鱼挣扎了一下,便肚皮朝上,漂了上来。弩箭后端早被刘符缠上了麻线,他这时顺着线便收了鱼,提在手里,四顾一番,见没有人,便连忙跑到池边的假山后。
他往常并不去鳞,这时正好揣着匕首,便先去了鱼鳞,然后架起火,把鱼放在上面烤。待翻了几个面后,已经泛出金黄的油,鱼皮皱起来,焦香四溢。刘符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怀里掏出布袋,拆开之后挨个抓了一把,依次撒上盐巴、辣椒、香料,然后只听“滋滋”一阵响动,香味猛散出来。刘符忙踩熄了火,对着烤鱼急急吹了两口气便咬了上去。他把鱼肉含在嘴里,实在难以下咽,只得张开嘴朝天先呼了两口气,又匆匆嚼了几下,便咽进肚中,满意地晃了晃头,这一次对着鱼先吹了吹,才再去咬下一口。
他其实有些疑惑,王晟的池子里有两种鱼,长得好看的那种是锦鲤,不过他觉得锦鲤肉泥,不太好吃,因此吃过一次后就没再打过了。长得不那么好看的那种是田鲤,但却肉细味鲜,连鳞片都能吃,烤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因此他每次都对这种鱼下手。按理来说他以前打了那么多的田鲤,田鲤的数目应该越来越少才是,但他这次看的时候分明觉得,这种鱼好像反而更多了,甚至比难吃的锦鲤数目还要多。
总不会是连这些蠢鱼都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刘符一哂,无暇细想,又埋头继续吃了起来。他早已练成了吃鱼的绝技,软刺直接咽,硬刺用舌头一挑便能吐出来,过不多时这条鱼便只剩下一副骨架。刘符也不耽搁,吃完便在原处熟练地挖坑,打算将鱼骨埋进去。他挖了一阵,忽然感觉碰到什么硬物,几下拨开上面的土后,才发现这里下面已经埋了一副骨头了。他也不知道是真的这么巧,还是被他吃掉的鱼实在太多了,顿了一顿便将这条鱼也一起放了进去,就当和上一条做伴。
刘符恢复了现场,将弩机和调料又放回仓库中,才又迤迤然地回到屋中,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才喝到第二口时,王晟便出来了,见了刘符,不禁惊讶道:“王上?”
看来张管事听了刘符的话,当真没把刘符过来了的事对王晟说,他不知道刘符正在府上,沐浴后随便披了件衣服便走了出来。这时他只穿了件里衣,头发也披散在后面,这么见刘符,简直大为失礼,不同于对陈潜的故作亲近,王晟这时当真毫无防备,先吓了一跳,随即忙低头道:“不知王上在此,恕臣失礼了!请王上容臣更衣。”
他身上还散发着热腾腾的水气,应当是刚在热水中泡过很久的缘故,一贯苍白的皮肤微微泛起了健康的红色,长发湿漉漉的垂在两肩、腰侧,还在“哒哒”地向下滴着水。以往每次刘符见他时,除非正生着病,王晟总是一丝不苟的,哪里有过这幅样子。刘符一瞬间觉得,连方才的那条鱼刚出水的时候都没有眼前的丞相更让他觉得诱人。他视线黏在王晟身上,本不想放他走,但见王晟始终低垂着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猜他是有些尴尬,于是只得答应了他,“景桓,你去吧。”
“多谢王上。”王晟闻声便忙向后堂而去,哪怕是和他说话时,眼睛也依旧盯着地面,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刘符站在窗边等了不多时,王晟换好了衣服重新出来,一见他便又告罪道:“臣方才失礼,王上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