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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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好。”

    凌鹤岁忙去扶车,忽听身后依稀传来熟悉的骨碌声,忍不住扭头。

    那人看起来像是个学生,穿着黑色风衣,系了围巾戴了帽子,略带稚气的脸蛋仍然被冻得红彤彤的。

    明明素昧平生,心底却莫名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之感。

    一定是急着赶路,没有时间吃饭吧。

    深切体会过饥肠辘辘滋味的凌鹤岁颇觉不忍。

    全然未想虽不能确定他的身份,单凭衣着也知其境遇强过自己太多。

    大概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凌鹤岁掏出温热的油纸包递过来的时候,青年有些懵怔。

    那是他今天的晚餐,适才买来后一直仔细地揣在怀里。

    “狗不理的羊肉包,出了名美味。”凌鹤岁晏晏道,“先填填肚子吧。”

    方始认真打量这个大约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男孩子,见他理所当然一般,亮着眼睛笑得无邪,年轻人倒也家怀,伸手接了,报以一个浅笑。

    “谢了。”

    “不谢。”

    凌鹤岁应着,拉车跑了起来。

    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出去再过一个路口就到目的地,凌鹤岁却放缓脚步,停了下来。

    因为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即便昏暗的夜色模糊了来人面目。

    巷口两头被十余个手持利刃的男人分别堵住,进退维谷。

    凌鹤岁下意识地将车一横,希望尽量能给坐在上面的人一个抵挡攻击的有利位置。

    如果是抢劫,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全部殺せ!”

    正踌躇间,领头的发了话。

    异国语言并不妨碍凌鹤岁的理解——他们用行动明确地表达了意图。

    “小心!”

    凌鹤岁和他的乘客齐齐出言相互提醒。

    话音未落,敌人袭至。

    熟料甫一交锋,二人不约而同地微松了口气。

    ——乍瞧这家伙高高瘦瘦的,想不到身手如此矫健……

    ——一个车夫居然有这么俊的功夫,动作真是洒脱利落,可惜不够狠。

    但是有人够狠,所以撂倒数人后,从未打过架的凌鹤岁便开始挂彩。

    而显然被当作围攻重点的那个青年则是招招致命,一个接一个地解决着对手。

    当他再度偏头观察凌鹤岁的战况,发现本以为不必担心的人已经只剩招架之功。所幸凌鹤岁在这方面亦天资颖悟,很快明白光夺下对方的兵器远远不够,至少要让他们丧失进攻能力。

    经过一番激斗,黑衣青年又扭断了一人的脖子,凌鹤岁亦一脚踢昏跟前的凶徒。隔着数丈之远的两人差不多同时辍战。

    凌鹤岁喘息着,衣衫染血、脸颊乌青的样子有点狼狈。正待询问年轻人的伤势,就见他从腰间拔出什么对准自己的方向。

    砰地一声。

    凌鹤岁骇然回头,意外地看到背后一个不知何时悄悄爬起欲施偷袭的男人被爆了头。

    而开枪之人未尝稍加停顿,俯身捡起脚边一把寒光闪烁的钢刀走过来,既快且准地在被凌鹤岁打翻的几个人胸口上各补一记,结果了所有来者。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遭遇截杀?为什么枪法精熟?为什么可以面不改色地伤生害命?

    “若留活口,恐你日后麻烦。”仿佛洞悉他内心深处的疑虑,青年简要解释道,“忘掉今天的事,赶快离开这里,车站我自己去。”

    枪声一响,不知会惊动哪方势力,还是尽速撤走为宜。无逮多讲,他上前推了凌鹤岁一把以示催促。旋即从车上拿起自己轻巧的皮箱和那个纸包,转身疾走,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

    两年之后北平再遇,方锐早已继承父业,凌鹤岁则在梨园崭露头角。那时谁都不会想到,原本云泥殊路的二人,竟会因着一系列机缘巧合而相互倾心。

    蕙风裹挟着暖意,温柔地将凌鹤岁自回忆中唤回。

    他不由抬起了头。

    恩玉德,是沽上人家大都听过的字号。他第一次光顾,还是跟方锐一起。那时旭街尚属日租界,与“三不管”一带相远,是迷金醉纸的铜驼陌、纷华靡丽的绮罗丛。方锐说初遇之时蒙他馈赠,一直寻机偿补,着意爬罗剔抉,才方选中这家饭店。

    在临窗的桌边入座,凌鹤岁把菜谱推到主人公面前。

    “想吃什么?”

    “包子啊。”方锐一脸理所当然,“羊肉馅的。”

    几乎被他懵懂而又板正的样子逗得破颜,凌鹤岁故作高深地盘点起来,如数家珍。

    “羊肉包也分很多种的,好比西葫羊肉、木耳羊肉、酸菜羊肉、胡萝……”

    “哎停,会家做主。”

    透过尘封的窗牖,凌鹤岁恍惚又见其时打着手势与己笑语的方锐。

    天旋日转,寒谷回春。此间却人去楼空,不复昨者软红。

    距他最近一次得到益军的确音,已有整整五年。

    一九四五年六月,湘西会战胜利结束,涉历百战的益军精锐耗亡泰半,接受整编。关于主帅的去向,则是传闻异辞。

    一九三八年秋,覆陷一地每每烧杀掳掠的日军逼近益城。城内具备些财力的住家,无论土客莫不拔宅避祸,冯家班亦居其列。

    趋赴四川途中,各师兄弟姐妹伤的伤病的病,各自逭死去了,好一似散阵投巢的鸟雀。冯名远上了年纪,愈益不堪造次颠沛,迨终寄足重庆,已然困笃。在此后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坚执居守、悉心关护他的,只有凌鹤岁。

    冯名远去世不久,北平、益城相继解放。孑然一身的凌鹤岁再无羁绊,遂辗转北上,立计访寻方锐。而督军府和司令部均因曾被占领,分别由当地敌伪产业处理局接收,不辨虎踪猫迹。

    沿路东捱西问,自然难得的语。有人说方锐不幸战殁,为国捐躯,也有人说他是身负重伤,下落不明。

    我知道,你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对此,凌鹤岁从未怀疑。

    求索不成,他就勠力延声,以便方锐前来认觅。

    凌鹤岁的法子显然有效,前日登门的杜晗江即是明证。

    他原是巴蜀富贾,因慨然授手而结识冯名远师徒。凌鹤岁素重知恩报德,相处日久,二人渐如李郭同舟,结下高情厚谊。

    杜晗江乃心王室,经常暗中帮护仁人志士,得到凌鹤岁的匡襄辅益,取效倍殊。

    假若没有那次酒后吐真言,凌鹤岁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竟对自己生了顾慕之意。

    所幸杜晗江亦系剔透之人,倒不须分星擘两。

    既然注定难餍其望,还是不见的好。

    颙盼良久,凌鹤岁赶步走向中国大戏院。

    “凌老板来啦,还是这么早!”年轻的招待员迎上来歉然道,“您权且这边儿请吧?呃,又有个戏迷要见您,怎么说也不听,可凶了……”

    仿若被话中什么词汇触动,凌鹤岁看看手表,温蔼地问过人在哪里,便道谢走了。

    推开休息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挺拔的背影。虽久未照面,凌鹤岁仍记得他当年身穿军装的英姿。然而眼下格外惹目的,是左臂那半截空荡荡的袖管。

    听到声响,那人回头。

    “总算找到你了。”

    凌鹤岁的心砰然激荡,禁不住奔上前去。

    纵使方寸万重,在嘴唇翕动的一瞬所叫出的,只能是他今生最最挂意的那个名字。

    氍毹猩猩,戎衣皠皠。

    一场盘肠大战酣恣煞火,孚惬群心。

    至于鸾镜中那只将红彩抹上印堂的手抬得多么艰难,得窥之人除了凌鹤岁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

    “子坚……子坚呢?”

    下午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