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视方锐为佳配,方锐却仅当她作妹妹。但长久以来,方锐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女伴,是以曹霁月从不介怀。
此次益军尽锐出战,兵事日渐吃紧。方锐担心后方,遂发报请曹司令派兵助守益城,不久即收到了肯定的答复。
彼时徐风曾婉晦地提醒过方锐,曹小姐亦随军前往。虑及他与凌鹤岁邂逅于天津、通情于北平,远在家乡的曹霁月无从知悉,方锐也未以为意。
不料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他几乎可以想见,她与凌鹤岁对话时的矜骄神情。
曹霁月……方锐暗暗攥紧了拳头。
“别生气了。”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甫一进屋,凌鹤岁便扯着方锐的衣袖摇道。
言语之间,满是调哄与恩狎。
见那人不理,凌鹤岁索性凑到他跟前,忽闪着眼睛瞧他。
“我不是把地址给李伯了嘛,你也找到了啊……”
不清楚府里人究竟是如何通词的,话不得不说得含混一点。
不错,当轻装简从、星夜兼程地赶回益城却得知冯家班被勒令出府的时候,方锐赫然震怒。幸而他很快寻得了凌鹤岁,他安然如故的凌鹤岁。
假若此刻怪责曹霁月,不单大煞风景,而且依凌鹤岁的个性,多半会为之说情,还不如略过不提。
深知怎样和对方交流最易得趣的人,可不只凌鹤岁一个。故此,方锐轻哼了一声。
“能搬出去住,怕正遂了凌老板的意吧。”
果然,凌鹤岁的脸都微微泛了红。
“你说什么……”
好在方锐的逗弄就此打住。
“这些日子,做什么营生?”
“哪用什么营生,堂会的份子都花不完。”
方锐不语。
设若孤身一人,此言或许不假。然而凌鹤岁要撑起整个冯家班,谈何容易。
“哎呀好啦,什么活计我不会啊!”像个抵赖不成的孩子似的,凌鹤岁卬然道,“又不是当年的楞小子了,还能亏待自己?”
惟恐那人不信,他边说边扬起胳膊,献宝一样得意地晃了晃。
“你看,连冻疮也没发作。”
方锐捉住眼前乱动的手,而后,牵到唇边,印上一个冷中带热的吻。
暌违数月的温情相拥使得彼此身上散发着寒意的水汽都浸染了清冽的味道。
这段时间里,方锐舍生忘死,率领部众奋战于不存之地。
刀山剑林,硝云弹雨,凌鹤岁完全想象得到。及至见面,更是霎时察觉了其竭力掩饰下的神劳形瘁。
适才绵长一吻,诚然醉人。那饱满的双唇却出现了不少干裂纹路,不复印象中的柔腻润泽。
从肋下穿过的双臂朝上紧了紧,揽住对方肩背,凌鹤岁无疑是贪恋这份恬泰的。然而他亦在暗忖,如何能让方锐乖乖地去歇息……
打断他思路的,是掌心粘湿的异样触感——抬手一看,居然真是鲜血。
“你受伤了?!”
怳然经他一问,方锐始记起有这么回事。
“啊,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还在流血!我去找大夫……”
一把拉回挣开自己怀抱就要往外跑的家伙,方锐逌然而笑。
久经战阵的他自然不会拿性命身体当儿戏。肩胛处的,确非重创。只是这程子倍日并行,鞍马劳顿,加之抵达益城后晷刻未停,风风火火地寻找凌鹤岁。一番折腾下来,伤口大概又裂开了。而在他心中,比起这个,显然还是面前之人重要得多。
“打仗哪有不挂彩的?瞧你,失张倒怪的。”
“是你没斤没两吧。”走不脱的凌鹤岁嘟起嘴抱怨道,“果然不要紧,敢不敢让我看看……”
“怎么,很想我啊?”由着他一颗颗来解自己衣扣,方锐存心调谑道。
“你……”
见凌鹤岁真有些气结,方锐决定稍稍收敛。
“要我听你的,总得说点顺耳的吧?”
“你包扎好伤口,想听什么都行,说到你烦为止!”他轻轻推着方锐催促道。
“再不说,可来不及了。”
“你还要走?”
“嗯,益军奉命转移,我绕道回来一趟,最迟晚上便得去赶他们了。”
难怪凌鹤岁时刻留心战况,却没听到任何大军进城的风声。
“你知道,仗打得不好……”方锐检容道。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日军先后占领太原、交城及平遥。
与此同时,在南方战场,上海沦陷。太原会战与淞沪会战俱以失败告终。
凌鹤岁摇摇头,重又抱住他。
“我相信你。国土家园是咱们的,贼寇再凶嚣,终究强占不去。”
这就是凌鹤岁,他方锐的凌鹤岁。
时时使人眷恋,又总能教他安意骋迹。
待前去处理伤处的方锐回转,凌鹤岁的拿手菜亦烧得七七八八。
一个含嚼着世上最美味的佳肴,另一个餍足犹胜一筹地望着眼前心上之人。
谁都无法料到,今夕一别,旧人重逢,竟将是十余年后的事了。
☆、下
公历一九五零年,春夏之际。
天色断黑,一抹孤寂身影凝伫戏院门外。他痴望着红底白字的水牌,宛若那是恋人的容颜。
他可以一掷万金买下特前排的票,却不能强求那人俞纳相就。
所以最终,不得不潜然离去。
京剧名家凌鹤岁赴津连演三天经典武戏的消息,月前便不胫而走。
直饶十数载来声迹眇漠,重返北方后,再度蜚英无过旦暮间事。
面对林林总总的演出邀迓,凌鹤岁仅有一个雷打不动的条件——头牌的事分。微独戏单、水牌,各类报章杂志等亦然。他的名字,一定要出现在至为醒目的位置上。
旧日熟友风流云散,现下打交道的,谁也无心窥其意曲,皆道这位凌老板生性就是卖誉之辈罢了。
作为名角,凌鹤岁的拿手戏有很多,方锐几乎曾一一赏味。
然而他俩的初遇可说是与京戏毫不相干,不过,亦称得上一出活剧。
彼时,方锐还不是督军,凌鹤岁也尚未出科。
凌鹤岁记得,那年冬天异常惨冽。
在干燥多风的天津卫,傍晚时分的风刀霜剑益发侵肌刺骨。
两件夹衣于此刻显得过于单薄,凌鹤岁不时搓搓手跺跺脚,瑟缩地躲在街角。其旁放了一辆人力车,昭示着他的营生。
终于,他等来了一桩生意。
“老龙头火车站。”
一个人径自迈上他的车,压低了嗓子吩咐,却掩不住清亮的音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