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逸在迷迷糊糊之中醒来,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才转投望了望柜子上的闹钟,6:35,外头天色已亮,光线透过淡绿色的窗帘落到床前的地板上。
他穿好好衣服,小心翼翼打开门,蹑手蹑脚地坐到楼梯口靠着墙,楼梯口挨着的就是周晋泽的房间。
里头传来急促地踱步声,老房子就是有这么个坏处,稍用点力便能使得各处都能感受到摇摇欲坠的抖动,赵安逸就是这样被惊醒的,他不知道为何周晋泽大清早就这么焦虑。
周晋泽的声音很低沉,似乎在跟谁讲着电话,赵安逸用耳朵贴着墙,却始终听不清楚。
啪嗒啪嗒。
嘎吱一声,门开了,周晋泽站在门口,低头蹙着眉看着这个坐在楼梯上的男孩,男孩则微微仰着头,睡眼惺忪,头发有些乱糟糟的。
“周老师。”他喊了声,打破了此时的沉默。
周晋泽捏了捏眉心,有些歉意:“抱歉,吵醒你了吧?”
赵安逸摇了摇头,“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周晋泽沉默了,大约五秒之后才说,“我可能要回一趟上海。”
赵安逸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回一趟上海,那什么时候再回来?他可不敢想象一个人住在这偏远乡下的样子,却又不好意思向老师提起“我和您一起去吧”之类的话,于是只咽了咽口水,来缓解心中的不安,放低了声音问:“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算了。”周晋泽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赵安逸一愣,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立刻从楼梯上站了起来,他才到周晋泽肩膀那么高,16岁的少年,还是在长身体的年级,赵安逸露出笑容:“好。”
二人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是一去一回的行程。
周晋泽一路上十分沉默,只望着窗外发呆,回想着早上母亲的来电,提及小衡生了严重的流感,高烧不止,昨天连夜入院,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赵安逸自然不敢多问,再者,他不过一小孩儿,即便是问了也没办法替老师解忧,这还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见到周老师愁容不展的模样。
这是医院病房门口。
赵安逸坐在靠墙的蓝色公共椅子上,后脑勺微微贴着白色且冰凉的墙,医院里的温度十分舒适,不冷不热刚好贴切皮肤所需要的感受,双手握着两侧椅子下缘,若仔细看着些,似乎有些用力,指尖正微微泛着白。
医生,护士,家属,穿着病号服的病人从他面前来往而过。
周晋泽被前妻堵在了门口,一个文人急得像一只无头苍蝇,原地踱步着,赵安逸只侧着头看他,像是在看一场戏,从未见过的失态的周老师。
在赵安逸累积的印象里,周老师沉默寡言,言行拿捏得很有分寸,除却抽烟不节制,似乎再无别的大毛病。
———你现在来干什么?
那是个漂亮的女人,赵安逸是这么觉得的,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妆容精致,栗色的长卷发落在胸前,说话时虽凶神恶煞,但举手投足之间又十分优雅。
“小衡病了。”
———关你屁事?
“他是我儿子。怎么不关我的事?”周晋泽的语气有些急促。
———哦,现在又是你的儿子?周晋泽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现在来跟我扯犊子,早他妈干嘛去了?你拿他当儿子?
“你轻点儿,吵到别人了。”
赵安逸低着头玩弄起了指甲旁的倒刺,想用力撕扯干净,导致一不小心使劲儿过猛,划出了一道小细口,溢出了些鲜血,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过去六年,你有尽过一点儿父亲的责任吗?你有承担起丈夫的责任吗?你没有。所以,小衡的事儿,你以后也不用操心,难为你为了那一丁点的愧疚不远万里跑来探望了。
赵安逸已经不记得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了,到最后,周晋泽也没能进去见上一面病中的孩子,他看着那高大的男人,眼中竟充满了同情与哀怜。
周晋泽拉着他,站在医院门口,沉默的看着西方落日,金色铺就了半边天,周晋泽眯缝着眼抽起了烟,一根接一根,似乎没有停的意思,仿佛要将一生的厄运全部存进这些烟里,一口气抽尽。
第八根。赵安逸在心里默数着,当周晋泽抽出第九根准备点燃时,他伸手阻止了,周晋泽看着他。
“老师,回家吧。”他说。
周晋泽停顿了,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回家”这个词了?四方都是家,却四方都并非家。他意外得听了赵安逸的话,慢慢将烟塞了回去,抬手揉了揉赵安逸的脑袋。
他说:“你可千万别学我。”
第5章
南方沿海台风过境,周晋泽选择了搭动车回去,路程大约四个半小时。
赵安逸靠着周晋泽的肩头,安稳得睡了一觉,醒来时见周晋泽望着窗外景色,外头起了雨,窗户上是斑斑驳驳的雨珠,偶尔闪过的远处灯火也被雨水打湿成模糊的一团一簇,赵安逸知道周晋泽并非在观景,而是心事重重的发呆。
到站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站台上的行人被风吹着往前走,雨水偏着身子落了一身,周晋泽搭着赵安逸的肩膀随着人群往出口走。
车辆与灯火堵成了一片长长的银河带,汽车鸣笛声,若非大雨滂沱,他人见了或许还以为赶上了什么热闹宴席。
周晋泽想抽根烟缓解黑夜带给他的压抑感,低头对上了赵安逸那双在夜里发光似的明亮的眼眸,于是又打消了念头,心中觉得有些愧疚,赵安逸的长辈既然把他托付给了自己,还是不要让自己的不良行为带坏了他才是。
打车。路阻。风雨声势愈发浩大。
出租车只能将二人送至巷子口,还有约五十米的路需他俩冒雨过去。
周晋泽微微弓着腰,一手护着赵安逸的脑袋,企图为他遮去一些雨水,一手则拉着赵安逸手臂,一路奔至屋檐下,全然将二人湿了个透。
周晋泽在黑暗中摸钥匙,赵安逸弯着腰喘气,一路跑来,大雨虽凉快,此时停了下来倒涌上了一股燥热,浑身黏糊得难受至极。
开门,进了屋里,点起了吊灯,白晃晃的灯光落在赵安逸的身上,能将湿透的白色衬衣下瘦削的躯体映照得明明白白,周晋泽垂眸看了眼,说:“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免得感冒了。”
赵安逸点了点头,回房取了干净的换洗衣物,下楼右转进了浴室,他看着浴室门上的锁,伸到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他没有将门锁上。
温热的水从银白色花洒里落下,浇灌着赵安逸的全身,他闭着眼,于是水珠停留在长卷的睫毛上。赵安逸一手撑着白色方框瓷砖,一手摸擦着泡沫,浴室里昏暗的灯光从他的后背抚了上来,能清楚得看见他节节脊梁,瘦得硌眼。
他脑中回放着一些零碎的画面,传递着一些不寻常的触感。
站在走道里,带着恳求模样的周晋泽;靠在医院门口,对着夕阳,不停抽烟的周晋泽;坐在动车里,撑着脸望向玻璃窗外的周晋泽。
一千个周晋泽在他脑海中以幻灯片的方式一页一页展现。
以及动车站台时搭着自己肩膀和滂沱大雨中拉着自己手臂的那双手,温厚且温热,带着三十岁中年男人该有的厚重感,透过衣物与皮肤传达到他稚嫩的体内,掀了万般波澜。
这是赵安逸十六年生活中从未体会过的感受,他甚至产生了一丝得寸进尺般的迷恋。
夜里,外头狂风大作,雨点声由小及大,又由大及小,反反复复,而这座老屋似在风雨中摇曳着,像一位蹒跚而行的耄耋老儿。
赵安逸的房间挨着阳台,从阳台上传来野猫的声响,那是来避雨的,野猫窜跳在搁置于阳台的纸箱上,发出啪嗒啪嗒和绵长幽怨的猫鸣声,怪异得很,听得赵安逸浑身起毛。
他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望了许久,才缓缓地摸黑起身,抱着枕头沿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着,窗外的电闪雷鸣透过淡绿色的帘子照起了他夜里的身影。
赵安逸站在周晋泽的房门外,蹙眉思量了好一会儿,才鼓起了勇气似的,伸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头霎时亮起了一方灯火,是周晋泽打开了床头灯,他见那十六岁的少年推开门,抱着枕头立在那儿,像一只无处可去的孤鸟。
“老师。”他说,“我有些害怕———”他习惯性地咽了咽口水,睁着雾一般朦胧的眼看着坐在床边的周晋泽,“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得到周晋泽的默许后,他高兴地关上门爬上了床,乖巧地侧躺下来。
周晋泽伸手熄了灯,在黑夜里两个人似乎都陷入了难以入眠的状态,赵安逸像是一只小猫,勾着身子,弯着的膝盖微微贴着周晋泽的腿,带着一种莫名的触感。
“老师,”他轻声说,“您睡了吗?”
周晋泽答了句没有,窗外的雨声毫无消退的意思,一夜大雨,到了明天准能淹没了前门那低洼的地势。
这让周晋泽想起儿时某次台风过境,河水溢出,站在平地里,那水能漫过膝盖,偶有几只河蟹爬上门前台阶来,给他抓个正着放进大红色水桶里。母亲从屋里喊他,叫他莫要下去戏水,说是这水不干净,回头得给水里虫子咬坏了,这么一听,他自然也吓得不敢下去了,人类向来对于未知感到无尽的恐惧。
而这未知,不仅指事物上的未知,也指对感情上的未知。
“老师,我睡不着。”
周晋泽侧过身,使自己与赵安逸面对面,他伸手抚上赵安逸的臂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打,就像父亲拙劣地哄小孩儿睡觉。
“我给你讲故事。”他放低了声音,像一首古老且温和的曲子。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富有九州天下,万千美女任其采撷,可他却独独不曾拥有自由和快乐。国王常坐立窗边,望着天空中的群鸟,回想儿时在林中与他作伴的布谷鸟与野鹿。他知道,得到一些,就必然要失去一些,熊和鱼掌自古不可兼得。
———有一天,女巫游经此地,看见坐在窗边发呆的国王。她问国王:您在向往什么呀?国王说,他在向往除却现在拥有的其他所有一切,比如自由,比如快乐。女巫告诉他,您身为国王,这些都是必须要付出的。
———女巫临走前,留下一把锋利的镌刻有群鸟的银色匕首,她说:国王陛下,万事万物选择都由您自己决定呀。
———国王拿着那把匕首看了许久,然后做出了一个他从未做出的决定。
周晋泽低眉望着身旁陷入熟睡的少年,他轻轻摸了摸少年柔软的耳朵,像在抚摸一片云朵。
第6章
台风只是与南方沿海小城擦肩而过,没出几日,天气又继续放晴,阳光越发毒辣丝毫没有因为日期向着秋日进发而示弱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