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他之前不是体检嘛,结果刚下来。那医生是我朋友,拨不通阿诚电话,就先打给我了。”梁仲春愁容满面,连带着明楼心也揪动。
“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明诚近来精神不佳,偶尔也没胃口。
“前段时间阿诚兄弟精神不佳,我和医生提了句。体检时候拍了片,有些不对劲。让你们再去检查一次。”梁仲春对上明楼担忧的眼神,如何也开不了口。嗫嚅半天,还是空巴巴翕动嘴唇。“肝部有阴影,但是没有手术确诊,不能确定情况好坏。”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针刺般落进明楼耳朵里。静默中,走廊里雪亮得长灯洒下来,低沉,更低沉些,全铺在地面。推车的齿轮咕溜咕溜,尽头的钟声滴滴答答,自己的呼吸声浓重韵长。
梁仲春抖抖手中的拐杖,明楼深吸口气,咬牙答道:“我一会就带他去检查。”他急需一个明确说明,梁仲春小心翼翼,“先别太着急,指不定是弄错了。这事,你不打算告诉阿诚?”
“我该怎么告诉他?”
梁仲春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我进去把他喊出来,你们先去,明媚那我来照顾,她快临产,还是先别告诉她。”
他一瘸一拐,半路又回头朝明楼道:“日子还长,别乱想。”
明楼单手扶墙,小半个身子倚堵冰凉的墙,在狭小的目光里,墙面无限延长。以前人说福去祸来,他是嗤之以鼻得,他熬过时光,福还没享完呢。他退开道一边,双手不知所措的摩挲,医院的墙都用木制条纹,白色灯光下越发惨白,如同展开的长幡信。
“大哥。”明诚的眸子温暖如旧。
他马上把念头掐灭。“你病没好透,好不容易来一趟医院,去看下吧?”
“有点发烧而已,不用大动干戈。”他弗开额头梢发,慵懒得斜靠门。
明楼握住他的小臂,“我不放心。你以前受的伤,不是老嚷道疼。你听大哥一次?”
“好。”明诚恭顺的笑,跟他去楼下办手续检查。“要不我们明天来。”护士也打呵欠,明诚退而求其次,明楼态度强硬,眉头紧皱。“明天铁定准时去工作,我还不懂你。”
略有蹊跷,明诚睨那张病单,乖乖验血,跟着手续去二楼拍片。明楼一路跟他,好像一瞬间自己会被风吹跑。他啼笑皆非,不住和明楼搭话,却只等来他漫不经心得恩两声。
心底藏着深深不安。两个人都是。
结果很快出来,明楼暗自和医生打招呼。纸上结果清晰,医生再窗口瞧见外面座位上凝眉的明诚,面前的人都是六七十岁,他敬业道:“片子上看,肝部的确有阴影,至于肿瘤的性质,我们还需要手术辅助。看血液程度,还有点低烧。”
明楼紧捏那张诊单,恍然道:“谢谢。手术什么时候可以安排?”
“不介意今晚就行,给我们点准备时间。梁先生打过招呼了。”
他一出门倒有些浑噩,明诚堆着愁容,“大哥,出什么事了?”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起床吃力,没有胃口,甚而会眼前一黑。但至少没有病痛,他也没放在心上。
“阿诚。”明楼把诊单递给他,“我没有任何事要瞒你,从小到大,我都是把选择摆在你面前。”
他认得字,每个字都跳跃,在脑袋里爆炸。头昏沉,心一路掉进胃里。“我们走吧。”良久后,明诚把诊单塞到口袋里。他习惯直面问题,并且毫不惧怕。
等待是漫长的,科室外的长凳只有明楼明诚。他们并肩而坐,灯熄一半,两个世界,敞亮和黑暗。
明楼和明诚。
“大哥。”
“恩,我在听。”
“我有点后悔,小时候真该听你的,好好吃饭好好锻炼。”
明诚解嘲般扬起嘴角。
“怪我把你嘴养刁了。”
“大哥才是讲究最多的,跟谁学谁。”
“你现在可比我厉害多了。”
“大哥。”明诚踌躇道。
“说吧。”明楼哑然红了眼圈。
“没什么可怕的,对吗?”
“有我在呢。”明楼握住明诚的手,“别怕。”
明诚吃吃笑起来,嗓音沙哑,突而打个寒怆。“有点冷。”
“先披上。”明楼把自己的大衣给明诚,他和明诚换位置,于是有了光。
他等到后半夜,手术室外灯仍旧黯黯的,明楼手肘撑持整个身体,全身心都在手术室内。医院独有的酒精味道让明楼略感不适,他皱皱眉,忽而想起某个雨天。那晚他跟着明镜赶到医院,大衣在滴水,眼前模糊不清,人裹在水缸里。
手术门紧闭,他没敢走进去。但明镜的哭声清晰,他知道门内有灵魂离开,是他最亲近的人。鼻尖含浓浓的酒精味,他把眼泪咽下去,喉咙里也都是酒精。
静默中,他听到门开的声音。
明诚的诊断是隔天下午到的,他有职位的便利,事情便提前。
“你们一起?”他原本希望病人回避,然而明楼点点头,神色肯定。
“肝癌早期。”他手里攒支笔,“看情况扩散不严重,您身体免疫力不错。目前国内还没有特别多手术的先例,但是你的病情,我个人认为可以尝试。”
明楼一言不发,明诚闷声不吭。
医生继而道:“当然,最后看家属的决定。我们还有其他的治疗方法,但治标不治本。虽然手术风险大,发病率还是有保障的。”
“我以前听过病理的学术会。”明诚猝然开口,那是巴黎时期,他和同学了解过。“手术吧,没什么好考虑的。”他坦然道,紧抓明楼的手。
医生点点头,寻求明楼的意见。
“那就手术吧。”
明楼回握明诚,他们十指相合。
手术安排迅速,这年头肝癌发病率虽高,但手术风险大价格贵,很少人尝试。明诚还需要一些前期准备,他们商量后,决定瞒着明媚。
同一家医院,明楼走的勤快,明媚难免问起。大家都统一口径,她虽觉奇怪也只好作罢。
梁仲春特地排出几天来陪明诚,他善意假装,明诚却不在意,一口戳破,“别笑了,我看着瘆得慌。”
“阿诚兄弟,感觉怎么样?”梁仲春把水果拆好,明楼瞪他道:“哪有人这样问的?你想让阿诚回你什么,挺好的?”
“我是挺不错,不用工作,乐得清静。”明诚笑的发酸,腰后微微的疼。
明楼给明诚倒水,“下次连病房都不给你进。”
梁仲春跺跺脚,自顾自拖张椅子。拐杖往旁边一靠,听明诚随口问道:“明媚还好吗?”
“小丫头能有什么不好,临产了。之前问起你的事,我们也没和她说。许成一旁插科打诨,总算没让丫头乱想。”
“那就好。”明诚剧烈咳嗽几声,明楼急的给他顺气,被他一只手挡回来,“我没事,喉咙不舒服。”
“哎呦,你这还叫没事?”梁仲春大惊小怪,明楼柔声问道:“真没事?”
“没事。”明诚摆手趟回去,“等我手术结束,再告诉明媚。小妮子恐怕得生段闷气,你们可得帮我哄着。”
“这些事都不是你该想的。”明楼轻言慢语安慰他,“我看梁仲春一来就没好事,下次咋们别让他讲来,就搁屋外当电线杆好了。”他挑高眉毛,眼睛亮亮得。明诚抚然笑道,“成啊。”
梁仲春再一旁直翻白眼,啧啧叹道:“你们两个没良心,我心善,不和你们计较。”
“行,梁大善人。”
明诚手术那天无风无雨,晴空万里,和其他千万个日子没什么不同。
梁仲春目送明诚到手术室门口,掉转身找明媚去。把时间留给明楼。
“大哥。”明诚被刺眼阳光扫到,眯笑道:“很快就出来的。”
明楼恍然笑了下,短促而炽烈,“这话该我对你说。”
“都一样。”
明诚松口气,“我昨晚睡不着,反复的想,要是独自一个人,也许不会怕,可我有你呢。”他看到明楼的眼角鬓角,深邃眼神里藏着他,延伸的皱纹是记忆的一点一滴,渐渐会泛白,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满头白发还和明楼十指相扣。
明楼呵着腰,气息扑在明诚脸上,轻言细语带着莫大的安心,“别怕。”
他看到明诚被推进手术室,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红色灯光是阳光,他的太阳在里面。
章七 细水长流
明楼嘹亮的声音和鸟一样飞起来,小明麻溜的爬下树,手里攒着刚掏的鸟蛋。树枝咯皮肤,他慌张又忐忑,用力拍拍裤子,佯装一副看风景的模样。
然后脖子被扼住,接着一把提起。他成了被叼回家的雏鸟。
这只老鹰目不斜视,甚而不愿瞧雏鸟一眼。这是常有的把戏,小明抖抖身子,露出干坏事后心虚的笑容。
挣扎中踏乱了院子里唯一的菜园,鞋上沾泥,脸上沾叶。他还掂掂鸟蛋的份量,仿佛换来一顿打也值。
明诚戴一副镶边眼镜,暗金色,顺着阳光发亮。他把目光移开就看到狼狈的小明,明诚挑他的眉毛,用眼神说又闯祸了?
“爷爷。”小明打算恶人先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