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装修新潮,与外表似乎不符,像极了《良友》上讲得流线型——“丹麦现代化”,不过也是多年前的称呼了。明诚自然摇摇头,不愿打扰明楼,顾自四处看看。
角落摆绿植鲜花,墙壁砌浅浅的橘红色,花朵似的美术灯自上而下,灯光雪亮印在墙上竟红彤彤的。正对面堆了些许杂物,有几个侍应被招来挪开,那箱子堆叠的,着实费劲。好在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卸完几样墙面也展现眼前。
美术壁灯开的敞亮,光秃秃只盯着一幅画。
蓝天、湖畔、树林。
明诚仍是不可置信,动荡时本以为早已遗失,或跟随明公馆黯然入土。而此刻却鲜活得摆在眼前。他抑制不住的站起来,无意中碰到明楼。
“阿诚。”明楼睁开眼,疑惑得看去。
有些是有些人也许隔得久便会换了模样,可这幅画,飘过几十年还是如初。明楼顺着明诚走过去,暗红灯光下,笔触清晰。他还记得当时的评语,色调光线,其实说到底,两人憧憬着未来的理想生活。
“我没想过会再见到《家园》。”明诚喃喃,“当时明公馆拆建时,剩下的东西没有画,我原以为早该入土了。”
“能找回来也好。”明楼瞧见画框处的不自然,细细凑近看。
侍应上前打扰,怕他动手摸画。明楼仓促笑道,“能不能见见你们老板?”
“请您稍等。”
明诚苦笑着凑近,“不是以前的画框了,看着好像被烧过。”终究是他亲手所画,自然一清二楚。明台打错过一次,还特地买了新的画框。而此刻画框略有加粗,正好遮住边角的缺失。
老板从二楼下来,约莫五六十的年纪,头发花白,带一副黑色无边眼睛。穿戴一丝不苟,脸带笑意,“我是这家店的老板,两位有什么事?”
“我想问下这幅画?”
“这幅画?”老板将信将疑指了指,“很少有人问起。”他猝然又道:“这画摆这两三年,很多人都是匆匆看过,也没问起过。”
老板掉转身嗾出些声音,“两位想问什么?”
明楼略带踌躇,一时不知如何问起。明诚悻悻间开口,“这幅画有些年头了,我想问您买回来?”
“买回来?”老板估摸明诚比自个还要大几岁,担不上他语气里的尊敬,却对他的话带上疑问。
“老板看上去比我们小些,这幅画以前打仗动乱留在家了,我们都以为茫茫人海什么都找不到,没想到还有可能见到。”明楼替明诚答,他并非央求,而是淡然讲述。其实他们三个都是古稀,老板自己把画取下来,搁在怀里。
怅怅得讲道:“这画我是十几年前就收到了,我还记得是在旧货店,这画随便搁在角落里。和什么皮革破烂队一块。我一眼就看中,那旧货店老板眼睛混沌,咿呀咿呀半天才讲出个所以然。说他以前是工匠,拆房子留下的,原本是和杂物一起烧了,他看着怪可怜,就从火力头抢回来了。”
“既然是你们的画,当然还给你们。只是能不能告诉我这画叫什么名字?”通常画作总有个签名,可明诚原本就是随笔,也未曾有注。
“家园。”明诚扁扁的笑一声,他很高兴,眼角眉梢的高兴。明楼从老板手里接过来,摩挲着画框,忽然含笑凑近他慢语道:“我说过,丢失的总会回来的。”
明诚鼻尖痒痒的,好似蒙了层纱,柔软歇在他脸颊。《家园》的一笔一画,蔓延至他的眼前。明楼的话就闯进来。
“色调和光线调的不错,空间层次弱了点。”
“这画叫什么名字?”
“我管他叫家园。”
“我以后的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湖畔旁,树林边。”
明诚猛然失笑,他丢失的都回来了,明楼,还有《家园》,他们的家园。
章六 回头万里
午后阳光晃到院中梅树的一角,明诚蜷着被子翻个身。他请了两天假,破天荒头一遭。从上海回来后工作铺天盖地,他忙得脚不沾地,脑袋里总是断断续续的。明楼见他忙,会抽走几叠文件帮他归纳,也算减轻一部分。
但身体率先罢工,好在是小感冒,明楼喂他吃药后就替他请假。刚好临近年关,除了整年的经济报告要交,没有其他杂事。
明诚也安安心心休息,床头摆几本法语书籍——拖梁仲春带回来的。明楼闲来无事,尝试翻译少量文章。他随意完右一趟,双手托举翻看着。
注解详细,明楼一贯的风格。他噗嗤笑出声来,和屋外的阳光一样耀眼。
“笑什么呢?”
明诚透过书间缝隙看过去,人影被细密得拉长,“你这注解有趣。”
“我是不喜欢看小说的,之前明媚说医院呆着闷,我就给她翻译。我们家她最大,什么都由着她。”明诚笑里带着故事,“小丫头提起我没有,也不见打个电话回来。所以说女儿嫁出去就不是自家的了。”
明楼侧身坐下,被子如同棉絮拢拢,“你还没好透呢,多出汗好些。”他顺手开了台灯,怕明诚伤眼,“明媚老是和我念叨你,要不是她现在不方便,早来找你了。”
“大哥,我好的差不多了。要不我们晚上去看看她?”
“好。”明楼抽过书,“许成也照顾着呢,你先睡会,小病也得注意。”他直盯明诚,非得等他点头讨好喊他大哥,才浮上笑意。
“好好睡。”他手掌揉蹭一番明诚的头发,摆好书关掉灯,好似再哄孩子。明诚闷在被窝里,手贴发丝,蓦然傻笑起来。
他没睡好,但精神瞧着不错。明楼捂着他的手,透过袖口猜他穿了几件,出门时仍取件大衣。“我看你越大越不懂照顾自己。”
军区医院离得近,明楼把他护在里圈,数落道,“我看我不该答应你晚上出来,风大你也多穿几件。”
明诚指指他臂弯的大衣,安慰道:“好啦,大哥未雨绸缪。”他乖乖接过披上,宝蓝色,款式和以前那样相似。“你也没少吃一碗饭啊,看着太清瘦。”明楼摸他的肩骨,削瘦得咯人,像磨过的玉石,好歹圆润些。
“我从小就吃不胖,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明诚拍掉他的手,比划下明楼的腰,“我说会把你养回来吧,现在看着就不错。恩,得再接再厉。”
“你呀。过来些,别吹到风。”明楼紧紧挨住他,夜间人少,他们走的又是小路,希希落落没人注意他们。明诚就绕过明楼的手掌,大开大合地撬开明楼的手指,十指相扣。仰面朝他眨眨眼。
明楼加深笑意,手握的更紧些。
月影间,星子是河,浅浅化成光跟随他们。
病房里鱼香浓郁,明媚撇撇嘴,“汤都喝腻了。”她把碗向许成推,双手支着架子发呆。许成宝贝的刮她鼻子,“我给你炖了几个小时,可别浪费。”
“不喝。”明媚把头一甩不理他,许成佯装唉声叹气,“你这样等会你爸看到又担心。”
“我爸要来?”明媚瞪他,许成就装无辜。“哎呀,你快说啦。”
“好好好,明老师说他们晚上来看你。”许成重新给她盛碗汤,“每次吃饭都要哄,我看你就是来治我的。”
明媚喝的嫌弃,眉头紧皱,“我从小讨厌吃鱼。以后可别让我再看见了。”
“就你嘴刁。”许成咕哝一句,换来明媚恶狠狠地道:“再说一遍?”她怒目圆瞪,嘴角却扬高,许成双手合十摇了摇,“都听老婆大人的。”她旋即闷头把汤灌下去,空碗滴溜溜在许成面前晃荡一圈。“喝完了,撤了吧。”
这口气真是太上皇。许成被堵的心甘情愿。
明诚敲门的时候,许成刚把鱼汤收拾好,耳边还有明媚报明天的菜单,许成抖着肩膀点点头,拿小丫头毫无办法的模样。
“丫头胃口赶得上大哥了。”
“爸。”明媚恨不得掀开被子下床来,但她顾忌下就躺回去,嘟着脸道:“我哪有大伯胖,再说了,爸你怎么才来看我啊。”
明楼自觉倒霉,揉揉明媚松软的头发,“还说大伯坏话呢。”
“才没有。”明媚噙笑讨好,拉着明诚衣袖撒娇,“我在医院难受,这不让去那不让做的。”明诚拍拍她的手,“指挥小许挺顺手,你就是平时跳脱,让你呆几天就受不了了?”
“爸。”她一声叫的九曲十八弯,摇晃着明诚的手,一点也没有要做母亲的样子。明楼看向许成,“她这脾气,有没有受罪?”
“我可不敢气她。”许成拎着保温瓶,他刚从公司赶过来,外套就简单折叠盖在床上。
明媚打个呵欠,双腿发酸,“爸,我前两天听许成说你病了?”
“感冒发烧而已,吃点药就好。”
“你别不注意,心思全在工作上。这病都是日积月累的,你怎么不多请几天假,反正快要过年了。梁叔叔还说,看你老是犯困,让大伯带你去医院看呢。”
明诚看她絮絮念她,加深笑意朝明楼求救,“丫头,阿诚有我看着呢,你还不放心啊?”明媚指指他们两个,“就是大伯才不放心呢,你们俩就是篱笆和藤,牵来牵去都一伙。”
明楼听得哭笑不得,“这话不像你说的,又是梁仲春编排的吧。”
“我觉得梁叔叔没说错啊。”
“你别听梁仲春乱说。”明诚点点她的鼻头,“我倒是最近没见他,又出差了?”
明媚虚瞟门口一眼,许成杵在门口和人说话,“梁叔叔吗?”
“嗳。”果真是梁仲春,明诚和明楼对视而笑,“得了,你别堵小许,他还有事得去公司呢。”梁仲春鼻孔里出气,高昂声音道:“我不进去打扰你们。”
这话里有话啊,明诚暗自想。“门口搁大个灯,光都照进来,人还不进来啊。”许成低头笑,侧身让开,挥手朝梁仲春道:“叔叔您自个去问。”
“问什么?”明诚莫名其妙环顾他们一圈,梁仲春怕冷,裹得像粽子,杵着那根百年不变的拐杖。胡子长长,动起来幅度更大,“阿诚兄弟,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明诚斜挑他,“最近不怎么见你,也知道我生病了?”
“咳。”拐杖敲敲地,梁仲春干瞪明楼下,“你生病我可一清二楚,两天啊,我清早上门,就被你家大少爷撵出来。美曰其名清净有助于养身体,说的冬瓜葫芦一片藤的,是嫌我吵喽。”
明诚捂着拳低低笑起来。
“什么冬瓜葫芦我哪撵你了,就说你闹腾,还真没说错。”明楼夷然反驳道,明媚双手被明诚抓着,她察觉明诚抖得厉害,脸色有些红。“爸?”
“你们两个啊。”明诚憋出句话,“反正就是小病,你今天不见到我了嘛。这两天的确挺清净。”
“行,我也是傻,和你们两口子有什么好争得。”梁仲春恨不能两眼一翻,但他胡子动来动去,笑意盈盈问明媚,“丫头,累不累啊?”
“累啊。”明媚手指在空中比划,“每天吃饭都给我控制好量,最好还要画个圈,要是走出去会有妖怪来抓我。”
偌大病房里,热闹起来。明诚陪着明媚说话,梁仲春挽着明楼胳膊,拉到门外。他有意无意虚看房内,“阿诚兄弟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