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送他到门口,好像突然有事,同事急着拉他进去。估摸得晚些回来,要不老师你还是多呆会,吃过晚饭再走吧。”
明楼匆匆看身侧梁仲春几眼,“没事,我一个人在家里清净。去和明媚说一声,别让她出来送我了。”
梁仲春睡沉沉,东倒西歪半个身子戳在躺椅外面。明楼扶他一把,使力将他拖回去。日头消退,天边云影白中混些黄,悠悠荡开。他浓浓堆上笑意,胸中舒散许多。
半晌后,许成左手抱着只小狗过来,软软团团的蜷在臂弯,毛茸茸全蹭到许成脖子里。他打了个喷嚏,“家里的狗,明媚怀孕不放心,明老师,你先带回去养吧。”
“狗看着还小,有名字吗?”明楼曾养过猫,对动物有股自然亲近。
许成面色带着难以启齿,仍是道:“叫红烧肉。”
“啊?”
红烧肉前爪趴在明楼手臂上,大眼泪汪汪盯着他。“准是明媚想得,阿诚是没给她吃肉记着呢。”许成忍笑辛苦,解释道:“那倒不是。明媚从梁叔叔处听说您喜欢红烧肉,就随口喊上了。”
“嘿,梁仲春是钻我家餐桌了,还清楚我爱吃什么。”明楼郁闷得瞪他,可对方呼噜连天,睡得正香。
许成把绳交给明楼,“明老师,红烧肉脾气好,平时溜溜给足吃的就成。”
“行。”明楼把红烧肉搁到地面,蹲下来逗逗他。
于是明诚晚间归来,家中已是地覆天翻,狼藉一片。
明楼对着躺在沙发上的红烧肉束手无策,狼狈的拨开发梢,口中振振有词,“你才是我小祖宗。”
“家里进贼了?”明诚脱口而出,对客厅景象目瞪口呆。一路扶起花瓶椅子,一路躲避玻璃碎渣。
明楼纵然躺进沙发,“贼在那躺着呢。”他言指小狗,红烧肉无辜的眼睛四处张望。明诚敲敲红烧肉圆滚滚得脑袋。“怎么不乖呢。”
“大哥,红烧肉平时挺乖,你是和他玩了什么?”明诚认命得收拾,桌上还有些爪子印,泥土像是盆栽的。
“我把它抱回来放阳台,自个玩出开心来了。满屋子乱跑,我拿他没办法。”
“那你帮我个忙,把红烧肉抱走。家里翻天,收拾起来要命。”明诚指挥着明楼站别处,“你吃晚饭没?”他这才想起,明楼和红烧肉斗智斗勇,估计没着想吃饭。
“我帮你吧,家里太乱,要时候呢。”红烧肉倒是突然听话,玩累似屯在角落不走了。明诚重新铺好桌布,“我先给你做饭吧,家里还有面条。”他快步进了厨房,明楼朝着背影叹口气,匆匆追过去。
“阿诚。”
明诚用手浸布,一言不发。窗户敞开,天际浓重的深蓝,随着若隐若现的月光泛过来。明诚面色沉静,许久后惆怅道:“分别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重逢的场景。其实脑袋里重复几十遍,都不抵用。你真到眼前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哭。但我看看你,总觉得等待很值得。大哥,我们有很多年,可以经历半辈子。好些事还没告诉你呢”
“阿诚。”第二声,明楼上前抱住他,“我只是懊悔,平白错过你的年岁。”
“你让我长成人,我的年岁和你一样,我们都没错过。”明诚带着哭腔,他红了眼眶,嗓子粗嘎。
明楼在他耳边长长叹口气,用俄语念一首诗。
“我几乎走遍了
整个世界
生活是美好的
生活得很好”
明诚突然笑开,咕哝道:“原来你都记得。”
章五 珠还合浦
明楼跟着明诚躲雨,他们刚到的第一天,老天爷就反复无常。明诚替明楼拍掉袖子上的水珠,自己头花却凌乱得塌在额头。雨水浇着屋檐,顺势掉落又高高跳起,明诚跺跺脚往墙边靠。
他们的行李全在公馆,路走一半便打他们措手不及。思南路上的小房子,路边风景翠绿明爽,微茫雨幕间,若不是手边仍觉阴冷,明楼倒有欣赏的心性。
“今天看来去不了,等雨小些,我们就回去。”明楼握着明诚的手腕,手掌将他的手指裹住,兀自瞪他一眼,“让你多穿件,别感冒了。”
“刚刚拎着行李到公馆,出身汗太热。要怪就怪天气,过会就好。”他两个手掌紧贴,手背是明楼独有的温暖,他从小体弱,青年时养的好些,老来又反复。
明楼哑然笑道:“你忙了大半月,好不容易休假,你别又瞎操心。”他捧着手呼气,“我看你身体和小时候一样,手怪冷的。”
“我就是天生手冷,加上天气潮湿,一来二去你就觉着更冷。”明诚往里又靠些,“雨还是下不停,我们明天再看看,明公馆是一定要去的。”
“也不知道明公馆现在如何,你看上海都大变样了。”
明诚朝迷蒙的暗青天空望,“我之前向梁仲春打听过,他常年出差各地跑。这次也是托他的朋友给我们订的房间。说是明公馆重建的公寓又装修过,改了个新名字。好多地方也改名了,而且如今交通方便,哪像我们以前。”
“那时候我可不喜欢去76号。租界里绕路,嗳我还记得你抱怨,偶尔去趟日本俱乐部,歪歪绕绕大半天就浪费了。”明楼也笑,皱纹在眼角浮动。
“这么远的事也就你还记得,日本俱乐部都是我去,你这个大少爷,左手咖啡右手报纸的,悠闲得很。哎,整个上海我都跑遍了,现在不也得迷路。”
“我家阿诚聪明伶俐,什么都能管。”明楼将他手臂挽住,讨好的朝他笑。明诚莞尔道:“这倒是的,我可管着明大少爷呢。”
“成,想管多久管多久。”
檐角外雨滴连珠,慢悠悠得脱节。一颗颗细密的打落在地,明诚探出手又被明楼按回来,“走吧,雨小了。”
思南路上的风景依旧,雨水冲刷过后满目绿色。天际仍是那敷敷的蓝,云幕大片得遮掩住,明楼紧紧拉住明诚,怕他的肩头被树木枝桠间遗留的水滴占据。等他们一路回去,天色沉黑,公馆点了灯,橘黄色亮亮拢住他们。
行李被安置好,明诚窝在沙发里。他近来越发的累,身体总是疲乏,后劲松紧不一。他翻动换个姿势,明楼抱着书坐到他跟前,暗暗瞧他,“最近你好像困得很,工作太紧张了吧?”
明诚摇摇头,忽而又说不上来,“也许吧。忙前忙后的,突然空下来反而不习惯。”双脚伸直穿过明楼后背于沙发的空隙,他有些好笑的说道:“我看你精神特别好,自从在许成家吃过饭后,你和梁仲春关系也不错。”
“我和他能好到哪去,梁仲春一天不在我眼前晃就谢天谢地了。”
“大哥,我可是跟你一块长大的,你那是巴不得梁仲春在你跟前晃。你别说,俩斗嘴还挺好玩。”明诚说笑辩嘴,脚趾在沙发里动来动去,软软得有点舒服。
明楼拍他膝盖下,“别乱动。梁仲春这个人,跟滴油样,滑溜溜得不沾水不近土的。我看他照顾你的面子上,不然哪想和他说话。”
“你这话听着,”明诚支起身子凑近他,面容皱着突而展开,“不是在说你自个嘛。”他一脸得意,明楼握住他的脚踝也到窝到沙发上,“你呀,调笑大哥的本事见长啊。”明诚往后仰趟,咕叽念叨:“我哪敢笑大哥,我是夸你啊。”
“不和你闹。”明楼遂而放开他,“以前我是不太喜欢梁仲春的,滑头一个,发点横财,要不是还有些爱国心,那时候他也躲不过。”明诚埋在靠枕里,闷闷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嘛。再者,要不是他的小聪明,也不至于碰到我。其实他挺好的,我曾想要是没碰到他,可能也见不到你了。”
“小傻子。”明楼一只手搭着沙发背,又叹道,“提他干什么,好好地休假还得捎上他啊。”明楼掀开靠枕,见明诚打个呵欠,“困就去睡吧,明天还要出去逛。”明诚点头见倦意又泛上,囫囵说道:“大哥,你也早点睡。”
明楼看他跌跌撞撞,索性搁下书和他一块进去。明诚着头就睡,床头壁灯温温柔柔,明楼暗自瞧着明诚的面容,眼角的皱纹总是撞进他的回忆,良久后他长叹一句,伸手关掉灯。
清早空气新奇,明诚难得睡得安稳。他的半夜惊了一次,心里凉凉的,胃里还有些疼。身边明楼睡熟着,他也不敢乱动。侧身贴住枕头,在虚无的黑暗里,有股莫名的情绪浮上来。但很快,眼睛渐渐酸楚,哑然的空间,钟声滴答滴答让他安稳入睡。
“怎么了?”明楼看他发呆,出声询问。
明诚猝尔笑了一下,“没什么,有点饿了。”
“我看你睡得香,也没喊你。”明楼给他递衣服,灰色充哗叽外套,斜纹图案和黑夜里尘粒不谋而合,明诚嫌弃道:“换一件,这衣服我看着心烦。”
明楼拎着衣服瞧,“怎么着衣服也惹你了?”
“它没惹我,就是太丑。”明诚嘟囔句,自己下床挑衣服。明楼自讨没趣,摸了摸鼻梁,道:“昨天刚下过雨,还有些冷呢,你多穿些。”
明诚嗯了一声,不再言语。明楼不知哪里惹他不悦了,欲言不敢言,灰溜溜给他开门。他闷声不吭,牛奶下肚才悠悠道:“大哥,我们先去明公馆附近看看,我还记得些许路线,虽然模糊,但也算认识。”
“行,其实这次来,也就想四处看看。”明楼把自己的牛奶推给明诚,“那时候回上海,直接上任,三点一线不是家就是76号,难得也是去张园吃吃夜饭。”
“张园风景不错,现在还有呢。”明诚开心些,“我吃好了。”
明楼特意带件外套,路上风小,可天没有太阳。树叶间晃动出一片阴凉,明诚走在前头,随处打量着路口,“我看也没变多少,从这一直走就是霞飞路,现在该叫淮海路了。再往上走走,离静安寺也近。”
“我看,还是叫车吧。”明楼瞥一眼路牌,早上人流较少,明诚以前再市政府上班,明公馆附近到政府的路他倒是熟悉,加之变化不大,明诚笑言道:“可别,在上海城里打车,慢的很。我看还是多锻炼下。”
“听你的。”明楼不驳他,只是跟着他走,“这一路上风景不错,我刚刚看到有个文史研究馆。”
“五三年建的,我当时也来过。说来也巧,我还记得馆长的名字,叫张什么来的。”明诚指了指附近的孙中山故居,明楼蓦然皱眉,淡淡道:“有时真想回到毛头小伙子,以前的朋友竟都联系不上。”
“许多出国了吧,我记得明堂哥也去国外了。最近没他的消息,那时候日本投降就跟着内战,我们还陷在漩涡里,什么都顾不上。”
他们晃过林风眠旧居,南昌路到拐弯口,雁荡路到头就是淮海路。明楼不免叹道:“路名越来越多,怎么一边还有开起烟行来了。”明诚哑然失笑,“我原以为公寓拆了新修还是公寓,这样看都是商业建筑。”
明诚略带些惆怅,十几年世界变得真快。他离开时明公馆还是座六层公寓,此刻竟夹在烟行和其他商埠之间,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了,窄窄的一条小巷,通往未知的地方。明楼往前走走,身影在巷口拉长,明诚快步跟上他,“大哥。”
“回去吧。”明楼怅惘得瞧着地面,“真是变得很快。”他朝空中虚虚望,“除了我们,大概没人记得明公馆的样子了。”
明诚知他并非难受,而是记忆的遗失,针扎般按在心口,得有个人和他一起受罪。“大姐和我说过,当年就是见这小洋楼漂亮,才买的。”
“是啊,以前可没那院子,羽毛球兴起,明台又嚷着要,大姐勉为其难辟个院子专门给他玩。”明诚也陪着他回忆,容他把三十年没能说的话说完。
“你小时候刚学羽毛球,也是我手把手。”
“明台开始还能笑笑我,后来也只有哭的份。”
“他呀,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还老是让着他,明台的性子活泼,脑袋里都是小聪明。”
“大哥教的好,我可不敢和我们小少爷争。”
等他们念完都相视而笑,巷口走到头,两边临立咖啡馆。装修各异,三层洋楼款式颇多。红白夹杂,其中有幢矮矮肥肥的米黄咖啡馆夺人眼球,明楼选了个里间位置,接近中午店里人不多,今天又是周一。
安安静静对明楼胃口。
他想歇息半刻,倚着背微微眯眼。明诚替他点咖啡,侍应顾及到明楼,柔声问道。明诚只稍稍看两眼,他喝咖啡快成习惯,本就只会逗留半刻,也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