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一进门就脱大衣,手心额头都是汗。“李台长暴露了。”
“那我们的联系资料呢?”明楼攒紧沙发一角。
“李台长给了我暗号,应该是全部撤离或者销毁了。”
“可能性太多了。”明楼神色缓和些,总要想些什么。“我们在重庆除了李台长,还有谁?”
明诚忙给明楼倒了杯水,“河西街的小巷子里,是最后的联络点。”他们只靠烟铺联系,紫金山少得可怜,避免了被人误买。“若是资料来不及烧毁,很可能是转移到此。”
“我们要排除可能。”明楼紧抓杯壁,眼神冷冷。“我得稳住失态发展,想办法给谢之阳提个醒。至于联络点,让张荩去。”
明诚心下哑然,仍是问出口,“那我呢?”
室内一灯荧然,照的明诚的轮廓清晰异常,明楼反倒都在暗处,沉着冷静,面色显得更黑些。“你去一趟北平。”他没有再说下去,轻轻挪了位置,坐在沙发的一端,又拍拍身旁。明诚坐过去,两个人占据两端,中间的位置渐渐拉进。
“保密局还没有查到我们,走的时候伪装下。我和报社还有些关系,你就说是记者。”明楼越是交代仔细,明诚心里就咚咚的跳,一直往下沉,沉到胃里。“在北平要小心些,先去寻明台,若是事情不甚理想,就立刻离开。”他忽而别过脸去,哑然道:“记住,别回来。”
明诚抓紧明楼的手,用毕生的力气,“大哥。”每个字都艰难,有刀子堵在喉咙口,情绪堆满在心头,急需一根导管。可没有出口,明诚咬着唇,直到血腥味弥漫,明楼终于回过身来抱住他,“又不是离别。”
其实两人都清楚,明诚怎么会听话,他心心念念的大哥还在方圆之城里,如何舍弃挚爱之人。
借着月光,回忆都悲伤起来。明诚牵挂着明楼,遥远不可及。一想到临走时两人的对话,那股不安感就漫上来。方才梦境中的明楼太过真实,空荡荡的怅然若失感,一寸寸留在肌肤上。明诚阖眼靠着,用手指挤压鼻梁处。
梦中场景跳出来,忽而的血腥味,明诚触电般放下手,快步走向卫生间。水龙头哗哗的冲着,洗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可以压制自己的心慌,头抵着镜子,一遍遍默念没事的。
电话铃响了一声,明诚猝然有些松快,用毛巾仔细擦拭手,渐渐按下情绪。
“您好。”床头搁着一副玳瑁眼镜,灯光下染上金色。
“是美联社的严先生吗?”女声,细细柔柔的。脑海中描摹着一个人影,娇小,尖脸蛋,文气。
明诚摩挲着镜架,漫不经心的应着。“我到您的旅馆了,能否见一面。”
“我马上就来。”明诚单手撑开眼镜,对着镜子摆了摆,蓝呢大衣里套着一件中山装,茶褐色,看上去有些旧了。床上还放着相机,戴在身上又觉着鸡肋,上头的带子缠几圈在手上,拎着就走。
同想象一样,是个娇小的姑娘。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带着一顶小礼帽,手袋是最新款的,家境不俗。明诚挑了一处地,将相机搁在桌上,递过手去,“您好。”
她打量着明诚,指着相机轻声细语道:“我第一次瞧见不爱惜相机的记者。”明诚带着笑意,转到女孩身后替她拉开座椅,“我们都心知肚明。”
“谢谢。”女孩琢磨着他的相机,偷偷瞄他一眼,“我姓胡。”明诚点点头,闷声不吭,熬着时间。侍应生取了菜单上来,被胡小姐回绝了,明诚倒是点了一杯果汁。
对方忍不住,把相机往明诚面前一搁,“他消失三天了。”明诚闻言抬眼,柠檬汁酸涩入口,“然后呢。”
胡小姐歪着头瞧指甲,蹙眉道:“昨天确定没抓了,估摸关在审讯室里。你见不到他的。”面前的人同崔先生的关系如何,她从不关心。“我认识他挺久了,从没见他提起过你。”
“那该说你还不够了解他,胡小姐。”明诚盯着对方,加深笑意。
对方倒是笑意盈盈,“城里风声鹤唳,人人提心吊胆。这会儿到北平来,可不是明智之举。”
“我知道。”
“乱枪之下殃及池鱼。”语调里带着尖锐,似要逼退他。
明诚探身向前,手肘压着桌面,一字一句道:“我偏要做那条漏网之鱼。”
章十二 别时茫茫
情况剑拔弩张,明诚只盯着对方,室内黯淡的灯光映出两人的心境。胡小姐咬着唇,一手搁在桌上,不住的去扯相机带子。
明诚忽而“吭”的笑了一声,接着是咳嗽,只当是打扫喉咙。胡小姐被他吓得一震,平地里一声雷,她弩嘴笑道,“没劲。”仿佛出来游玩一趟,隔了半刻,她把皮包里的东西尽数倒在桌子上,腾地站起来,换了一副面孔,恶狠狠的朝明诚叫,“都给你。”咬牙切齿,不解狠的瞪一眼才离去。
门外挨挤着几辆车,泊车地延伸而来。明诚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果然有人跟着她。桌上七零八落的物品,修长的手指挑开几张纸片,底下的香烟盒子露出来。上头的画片好看,赏心悦目,明诚拇指揉搓边缘,从里头抽出通行证来。
保密局改革后,北平分局的相关措施也得到制定。明台是共党重要组员,见他一面难上登天。这个胡小姐却有本事弄到保密局的通行证。明诚问侍应生要了只袋子,将其他物品全扫进去。桌布是暗红花色,突兀的横出一道道丘壑,望不平的路。
明楼磕磕绊绊赶到了财政局,一路上遇到几辆保密局的车,当街拦住路。明楼不似明诚熟悉,花了大功夫绕过来。前两日的动魄惊心一瞬间归于平淡,旁人面前粉饰太平。
他给谢之阳打的电话石沉大海,又不敢贸然行动。举步维艰,明诚亦不在身边。财政局还排了几个会议,开的魂不守舍。几位商会的人员皆未出席,正好免了寒暄。待他转身合上大门时,有个孩子带着一顶无边呢帽跑进来。
脸色土黄,胳膊夹着一叠报纸。垂着眼经过明楼身旁,眼疾手快的塞给他两份报纸,在手里还有些分量,透过纸张缝隙赫然一包香烟。
明楼面色沉稳,若无其事的转回办公室。带上门把,香烟画片拆卸简单,里头夹着的纸被反复折叠,几道褶皱明显。谢之阳的字,约他明日见面。孟德兰路他并不熟悉,思前想后,既然约见,安全性应可保证。
手探进西装口袋漫无目的寻找,指尖够到一串钥匙,冰冰的让他一缩。几张纸条,拿出来看是些食材,及第粥的材料。那年家国动荡,他们从巴黎转至广州,在街口的小巷子里喝过两碗粥,两人面对面都不愿说话,周围食客皆是一口广东话,谈天说地,偶尔聊到兵荒马乱的城内,两人就抬头对视一眼,走的匆匆,味道就记了许久。
重庆的日子里,偶尔念起,自作主张抄了食材,总是难不倒家里的大厨。未想到,状况来的急不暇择,沙子刚抓在手里就溜走了。黏黏的触感还残留着,明楼合上眼深深吸气,压住心底的不适感。
这身衣服里没放火机,许是自己记错。缓慢走到桌前,之前的文件还搁着。明诚的身影无处不在,明楼无可奈何的笑笑,将纸条点燃,火星子一路烧上去,红色、橘色、黄色,像霓虹灯的光影,附着在面上。一晃眼就逝去了。
明诚穿梭大街小巷,夜晚的北平比之上海,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头一整片的五颜六色,灯光晃动映在路边的汽车上。他没能见到明台,通行证被拒。明诚尴尬的扶眼镜,眼神停驻在门口的守卫上。
掏出烟递上去,里头混着几张大钞。讪讪的开口,“是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不动声色的收下东西,黯黯低下头,“前几日抓到的人自杀了。想想也是,不分昼夜的用刑,换谁都受不了。”抽了一口烟,漠然又道:“局里嫌晦气,尸体一个个都得运出来,过几日再来吧。”
“噢谢谢。”明诚听得心惊肉跳,胃里升腾一股酸涩感,堵着胸口,闷闷的难受。刚转身,眼眶就冲上热气,喉咙处被攒紧,呼吸一滞,鼻尖也漫上苦涩。悲伤无法宣泄,明诚两步化成一步奔回车上。
车内的小天地,空气都带着重量,压得明诚磕在方向盘上,手背温温的眼泪,胃里叠递的酸,心悸的喘不过气。明台的音容笑貌,堪堪入目,一场纪录片。明诚全程参与,却看着他们的弟弟离开。时间长成一条线,无限延长。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为了明台为了明楼,如何都不能被悲伤淹没。明诚缓住情绪,抬头间瞥到窗外的树,枯黄的叶子自风中吹落,洒在车身上,在下仓皇的金雨。
他拐过窄道,穿到对面的大街上。电影院散场,人群迎面而过,重重影影中胡小姐带着红色小礼帽,侧着身子靠在墙边。双手垂着,来回晃荡,墨绿皮包被她晃成一抹颜色。明诚将准备的胶卷递过去,胡小姐笑意盈盈的抬头,纤手取过。
“开门见山,北平的情报网的确被控制了。”
明诚点燃一支烟——他不喜欢抽,然而此刻竟无比想念烟雾缭绕中的淡草味。胡小姐向左挪了一步,等他开口。
“通行证没有用,他牺牲了。”
“我知道。”胡小姐半阖着眼睛,从明诚的角度看过去,微卷的睫毛遮住情绪。
“北平的情报被控制,会整个影响华北地区。你们有办法将消息送出去吗?”明诚一针见血,如今城内大肆围捕,人人自危,消息闭塞。
“你不是来了吗?”胡小姐睨着他,皮包被她抱在胸前,一种防御的姿势。
明诚咳笑一声,在墙面摁灭烟头,黑夜下看不清余烬。
胡小姐让开位置,指腹触到墙上的黑迹,“你很难过。”
“风雨飘零,邦国殄瘁,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明诚苦笑,在晚风中转身,吹散许多未开口的话,偏偏撞上对面的霓虹灯光,红绸般包裹着他,身影淡的望不见。
明楼的心悸来的毫无征兆,吓得他呼吸一滞,顿住动作。车钥匙于指缝间滑落,哐啷声让他缓神。他深呼吸,安慰自己。可头脑止不住的乱想,明台的事,明诚的模样都钻到他心里。开车都不专注,一晃眼就快撞到行人。
好在及时刹车,明楼长吁一口气。熄了火,手表的指针还在走,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钟头。他匆忙下车道歉,对方也被吓愣住,手提包掉在地上,一顶帽子戴的歪歪扭扭,行色匆匆。
明楼这才认出对方,中央的人,同自己还有些交情。他捡起提包交于对方,照常寒暄道:“李司长,许久不见了。”
李司长轻拍几下皮包,抖落灰尘,蔫蔫的应道。忽而从上到下打量着明楼,目光毫不避讳。明楼绷着身子,若无其事的同他对望。片刻,李司长神神秘秘的凑近,眼中有些躲闪,“明先生,听说你同谢少校来往密切?”
明楼心下轰然,“我们早年有过几面之缘,同在重庆不免熟络些。”
“那你可得多注意。”他呵着腰靠过来,“今天一早,保密局的人大张旗鼓的把人带走了。”
虽早有心理准备,仍觉得头晕眼花,明楼的手在暗处攥紧衣袖。装出惊讶的表情,连忙再谢了几句。待得对方走远,脚下一软,微微靠着车门,掌心全是汗。理智很快占据脑袋,明楼当机立断的调转车头,飞迸疾驰往家开。
明诚筋疲力尽,飞回来的旅程太长,将他的意志都快磨尽。他只想找到明楼,一处避风港。但偌大的家里没有人,桌上有些细小的灰尘,出于惯性的观察。厨房堆着食材,还没来得及仔细安放。
心忽然就安静了,明诚卷起袖子,洗净食材。明楼临走前曾和自己提过一句,想念广州的及第粥。他不在的几日,竟是连食材都准备好了。重庆的时局好似又平稳些,路障撤去,宽阔的让人心慌。
客厅一阵动静,有东西碎了。明诚缓步寻去,是个小玩意。本来放在茶几上的摆设,明楼双手撑住额头,人笼罩于静默中。他从绷紧的肩膀颈线看出一刻的慌张,明楼发觉他的视线,出声喊着“阿诚”,一句句轻不可闻。
明诚握住他的手,眼圈浅红,努力制住情绪。悲伤毫无防备的淹没,“大哥。”两人一时都无话,分别时千言万语,真要见了,反而沉默无言。明楼用力拥挤阿诚,掌心温热拢着明诚的后颈,心与心间的距离被锁紧。
沉重的敲门声,击破两人的无言。时间又开始转动,一刻刻走在明诚心上。明楼去开门,而明诚没有动,仿佛微小的动作都会让身子抽疼。
他听到张荩的脚步声,急切的话语声,明楼的沉默,然后意识到爆发的前兆。在这一刻,明诚站起身跑出去,用最快的步子,三个人僵持在院落。
空荡的院子就看着他们,毫无感情的压过来,谁都不出声。张荩的那顶帽子看着奇怪,在此处反倒显得多余,提醒着明诚。明楼猝然伸出手,猝不及防将明诚拉过来,挡在身前像是要交出去。
“送他去解放区。”落地有声,明诚从尾音的颤抖中察觉不舍。时间溜走的那样快,指腹的茧成了最好的证明。
张荩要来拉他,明诚轻巧的躲开,斜着身子可以看到他们两人。
“大哥,我们一起走。”
明楼苦笑,唇角弧度的转弯刺痛明诚,他的声音渺茫,“总要留一个人坚守。”眼眸中有泪珠,深邃眼神也有动荡。明诚的眼角堵着一股酸涩,唇角都是苦,黄连苦。他看向明楼的一刻压抑着怒火,恨不得吼出来,声嘶力竭。然而都在心口,嗓音沙哑,“我留下来。”
“我让你走。”明楼声调高过一截,“现在的证据指向不明显,查起来,你的嫌疑最大。离开,还有一线生机。”
几句话,将明诚堵死在路上。嘴唇翕动,吐不出一个字。张荩眼疾手快扯过他的手,“没时间了。”来龙去脉未曾弄清,明诚就消失在眼前,那无声的唇形,只是一句保重。
路上的颠簸明诚感受不到,身体麻木。晃过一个又一个街角,明诚终于开口,“到底怎么了?”
张荩平静叙述,“昨日重庆地点被查获,记录并未销毁。”他顿了下,“里头有几张便签出自重庆政府。”
“我们的人都暴露了?”
“暴露了。谢之阳被捕,其他的人员也一一抓获。李台长经不住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