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装潢简单,明台给他倒水。空荡荡的就觉着宽敞起来,明诚问起锦云的消息,明台只说是被调到别处去了。现在各地都在打仗,四处都不太平。中共缺人手,中间也许还有千头万绪,明诚不愿去问。
“阿诚哥,我去温壶酒。”
明诚摆摆手,捧着的玫瑰花搁在木桌上。“我是提前来的。晚上还得去酒店。”拆开玫瑰花,底下的纸包着一层又一层。“明台,尽快致电叶剑英。”
明台匆匆扫了两眼,压着情绪收好。又送明诚到门口,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多年的历练让他很好的控制情绪,然而就在转身的时刻,鼻头酸的他措手不及,直愣愣的哭出来,嘴唇都在打颤,扶着门框也不见好。青石板路上哒哒的脚步声,明诚的胃里翻江倒海,空捞捞的泛酸。
酸到后来只剩舌苔上的苦味,是一粒药在嘴里化开。明诚咽了咽,明楼一只手横过来握住他的胳膊。葬礼接近尾声,大家都开始离开。
明楼带他站起来,明诚此刻饿得慌,不愿多说话。两人就躲在角落里,明楼压低着声音,打量着上前给戴笠亲属打招呼的几个人。
“致辞一结束,向影心就走了。飞机突然取消,现在想想真有蹊跷。”明楼几句话都是套路,他在等明诚自己汇报。但显然明诚不进他的套,掉转身靠着廊柱,半眯着眼睛,悠悠吐出一个字,“饿。”
明楼盯着他,很快甘拜下风。对着那双鹿眼,他的脾气怎么着都发不出来。口袋里只揣着几粒糖——水果糖——明诚最爱吃。“解不了饿解解馋也好。”明诚懒洋洋的剥开,“我特地去查过,向影心当晚买了两张机票,一张飞上海,一张飞北平。都取消了。”
“看来军统要变天了。”明楼喃喃一句。
“万变不离其宗。”明诚借着廊柱的力,衣料软顺,差点顺着木头滑下去。明楼一把抓住他,好笑的道:“站好了,再敖一会就回去。”明诚睡不好就带着些小孩子脾气,他们一离上海,明诚反而越像当初巴黎的小伙子。
“戴笠的权势太大,迟早会有这一天。蒋介石暗地里的主意,向影心也许早就察觉。”明楼朝远处望一眼,还剩毛人凤在前头说话。
明诚又剥了一颗送进嘴里,“我猜向影心早就想离开,当初戴笠算是他们的媒人。戴笠一死,她的处境不见得多好。”
“都不关我们事。过几天,军统就会开始争权,你要是嫌吵就来帮我一把。”
“忙不过来就直说。”明诚咕哝一句。
明楼果真又瞪他,明诚笑着走开,门前宽阔的一片。重庆见不着大太阳,低压压的要坠下来。明诚是疲劳驾驶,使不得,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学的驾驶技术派上了用场。
“大哥,你这开车什么时候学的?”
明楼透过后视镜看他,睡沉沉的眼睛,还撑着意识。“早几年在巴黎。”
“我怎么不晓得。”明诚这声有点高,说完又闷着声,静静的看明楼。
明诚当然不晓得,那时候他跑去图尔抓他们家的小少爷。晾明楼一个人在家。学校里学术会议办的多,他盯着自己院子里的车发呆,最后排了几个小时来学车。
一开始明楼觉着和煮饭一样难,教他的老师是法国人,倒不是很严厉。是明楼自己心里过不去,他就是较劲的脾气,多少年都没变过。固执到一定程度就成了一意孤行,学了几天掌握不少。
可惜后来阿诚就回来了,明台还是没大没小的调皮样,被他训了一顿乖乖呆在家里。还是阿诚替他开车,慢慢也就忘了。
可后来,阿诚去了伏龙芝。明楼的生活也渐渐天翻地覆,蓝衣社的任务一个接一个。让他无暇分心,开车的事也只好自己代劳。
他的思绪越跑越远,明诚在后头喊了一声大哥,把他从巴黎扯回重庆。
“大哥,谢之阳那边有进展吗?”
“还是静待观察。他的身份特殊,不能直接发展。”明楼打了个弯,“你知道的,重庆地下党各自独立。我听说,北平的情报工作受挫。”
明诚点点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明楼问。
“我在北平碰见明台了。”明诚眼神中船藏着几分担心。
明楼反倒平静,“明台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瘦了。北平到底不一样。”
“他是没吃过苦。一次性让他吃个够。”明楼老是风轻云淡,家人这个词,于别人于他,都已经变了味,他想着要回去看看,在梦里不断的梦到上海的时光,四个人的饭桌,心满意足的喝下一口汤,才惊觉烫的他读懂生死。
明诚晓得他心里的滋味,转了话题扯开。“北平之前抓了一批共党。可能会重新调几个人过去,我猜会不会有重庆的。”
“重庆的几个重要对象都潜伏在高层内部,不会贸然调动。过几天,联系下李台长。北平的电台信息很重要,几个战区都在周边。”
“我和北平那边商量了一条路线,专门传达战略情报。”明诚半闭着眼,一阵阵的酸,眼泪热热的弯过眼角。
“马上就到了。”
回到家,明诚一沾枕头就睡着,明楼的许多话都没问出口。他不在的这几日,明楼忙东忙西,整天看报告分析数字,眼睛都直了。
这会也终于能好好歇歇,明楼俯身靠着明诚身侧,阖着眼睛圈着他。他的阿诚还在身边,一伸手就够得着。鼻尖蹭着发梢,痒痒的触感让明楼想念。北平和重庆,隔了那么远,思念飘在空中,风呼啦啦一会就带走了,四海漂泊,总能找到他的阿诚。
没有一刻不想念他,牵挂是发自内心无法控制的。很多年前,明楼就明白。他牵了阿诚的手走进了明家,走进了生命,他们要一起走出时间。路还有很远很远,但他们有时间,有彼此,有信仰,有家国天下。
明诚一觉睡到晚上,朦朦胧胧见明楼在书房,开着灯翻报纸。他简单套了件外杉,踩着拖鞋窝在书房的沙发上,随手拿了本诗集翻看。
“睡得好吗?”明楼没抬头,最近几日的经济报告越发不对。
明诚轻嗯一声,挪到明楼对面,撑着手歪头看桌上的报告。一会就没了兴趣,“明天我不去军统了。”
“真不去?”
“真不去。”明诚整个人躺在沙发上,窗户半掩,今夜没有月亮。
明楼搁了纸笔,抬手往后别,脖子仍有些酸涩,“不去也好。刚刚毛人凤打电话来找你,我回绝了。”
“他找我做什么,请我吃饭?”
“你去查向影心的航班,毛人凤肯定晓得。”明楼端了杯子到他身边,一路关了大灯,点亮了盏地灯。
明诚在淡淡的光里闭着眼睛,“明天他就该忙着拉拢权势,无暇顾及我。我在北平停了六天,毛人凤的手下跟了我五天。他应该也没料到向影心买了两张机票。”
“他找你就是想探探你的口风。”明楼夺过他手里的诗集。
明诚眨眨眼睛,笑意盈盈。“笑面阎罗,避之唯恐不及。”
“那你该好好谢谢我了。”明楼俯身过去,人闯进光里。他生的好看,一双剑眉锐而利,眼神温柔,明诚噙着笑,慢悠悠的挪了挪身子,在他的耳边落下一吻。
章七 目迷五色
二十日傍晚,下了整整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顺城街死了几个人,尸体泡在河里两三天,今早打捞上来,查明身份才知是军统的人。
戴笠一死,内部忙着争权,这件事就落在明诚头上。昨天和明楼忙的很晚,起早仍带着睡气。
许久不见的张荩此刻蹲在地上,他朝周边人打了个响指,捂着鼻子站起来。明诚稍加打量,压着声音问:“情况怎么样?”
“死的是唐纵的人。”张荩用手帕擦手,一滩滩污泥。明诚倒不奇怪,抬眉说了一句,“乱枪之下殃及池鱼。”
“这事没法查,前几日毛人凤向委员长提了一句,最后敲定了郑介民。”张荩蹭着青胡渣,压低声音。戴笠死后,人民对于军统这等特务机构深恶痛绝,奈何蒋介石费尽心机要保留他。群龙无首,另有权势的三位就闹起来。没成想毛人凤来了着曲线救国,如今委员长选了郑介民,唐纵被排除在外,只怕急德在家跳脚。
“进退都是错,哪个好惹就哪个。”明诚凝眉,“这事先别上报,找个好地方埋了吧。”他们目前的地下工作展开艰难,若再碰上这茬,唐纵不免做个样子满城搜查,到时会更困难。
张荩没有多问,他和明诚虽是旧识,此刻却不能多谈。简单吩咐了几句,回头又问明诚,“去哪?”
“经济司。”
明诚军统和经济司两头跑,几天下来,人员都熟了。明楼这会儿正在开会,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他就半躺在沙发上,随手翻翻明楼的文件。看久了眼睛泛酸,估摸着没睡好,迷迷糊糊就着靠枕打盹。
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明诚的意思一下子剥离。鼻头痒痒的覆了一层,明诚扬着嘴角拍掉明楼的手。揉了揉眼睛起身,明楼递了苹果给他,手里还拿着几分文件。
明诚下意识的要去接,被明楼斜了斜身子挡住。
“喏,昨晚睡得晚,早饭也没吃。”明楼把苹果塞给他,望了眼手表。“再过会,我带你去吃饭。”
被他一点破,肚子还真饿了。明诚半撑着手,认真啃苹果。偶尔问起今天会议的内容,明楼悠悠叹了口气,口吻习以为常。
“战区物资调度问题。”明楼抬头瞄了外头一眼,“雨倒是渐小,冷吧。”
“风大,刮得脸疼。”
“北平这会儿怕是还要冷。”明楼转话题轻描淡写,明诚吃了最后一口,起身扔到垃圾桶里。“加厚几件棉衣也能过。”
明诚从桌上抽了张白纸,写了几个字递过去。白纸黑字,说的是一封电报,目前还在破译。用的是新的替换法,李台长今天同他们汇报工作。明楼不好出面,都是由明诚全权负责。明楼一只手撵着,慢慢攒紧。
“走吧,去吃饭。”明诚替他整了整衣领,取了件大衣就出去。
车子走的是条小道,窄而细,明诚老担心反光镜卡在石头板里,探身出去调镜子。
“下来走一段吧。”最后还是明楼开口。
路上还有些湿滑,雨倒是停了。黄泥小道,明楼直言一双皮鞋要废了。明诚笑着又道:“僻静有僻静的好处。”
“人烟稀少自然安静。”明楼不和他去争,走了一段,还是不见房子。偏过头去问明诚,“没错吗?”
明诚点点头,四下张望,“没错呀。再走一段吧。”走至半路,就见李台长穿着一袭长衫立在小道口,两人打了招呼,由他引着向前。
几间平房互相挨着,石灰砌的墙淡淡刷了一层白漆。门口晒着的东西都用纱布盖了起来。明楼倚着门口,他不方便进去。明诚和李台长略略聊了一会,房子隔音不好,明楼皱着眉听。忽而听得哐啷一声,里面都噤了声,很快又恢复谈话。他扭动身子,离墙半里。眼皮一跳跳的,心没来由的虚了一会。
明诚一出来就觉着明楼脸色不对,和李台长告辞,走过时暗暗扯了扯袖子。
两双鞋都沾了泥土,明诚撑着墙,在石板上踏干净。谈了约莫一刻钟,雨后出了太阳。光的温度不明显,明楼倚在墙,抽了一根烟,缓缓的也不点燃。
“怎么了?”
明楼顿了顿,还是问道:“刚刚一声响,怎么回事?”
“没什么,李台长家的小丫头不小心摔倒了。”明诚用力踏几下,“大哥,你脸色不太好。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