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手指滑过记事本,点了点上头的新闻,“思齐而自省,及时当勉励。不错,我家阿诚长大了。”
每次明楼一给自己名字前冠上我家两字,他都忍不住轻扬嘴角。明楼接着问了些自己的功课,忽而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一溜烟撞开了门,明台露了半个头进来,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大哥,你怎么玩到一半跑了呀!”
两人齐刷刷看向他,明楼向前一步,明台就把头缩回去,声音似乎有点虚,“大哥,大姐回来啦。”旋即又是颇有活力的脚步声,明楼回头看阿诚一眼,“收拾收拾下来吧,快吃晚饭了。”明诚点点头,回了一句知道了。
他迫不及待的拆开礼盒,“大哥?”
“想问为什么?”明楼拿起钢笔试试字,“明台和我提过,你的钢笔坏了,可你从不说,怕添麻烦吗?”
明诚低着头,“大哥。”
“傻瓜。”他用手拂开明诚额间发梢,柔声道:“阿诚,你太乖了,孩子是可以撒娇任性的。”明诚点点头,嗓音硬了。
他此刻突而红了眼眶,“大哥,谢谢。”
明楼俯身亲他额间,万语千言全在心口。
章三 投石问路
地点定在福昌饭店。
日军侵华后一度用作招待所,周鸿看似不可捉摸,实则冲动莽撞。大摇大摆把架势放出来,昂首挺胸提着气,像只逗人取笑的麻雀。
“刘培绪打的电话?”明楼钦下镜片,棱角早已磨圆,是他许久未用。
明诚拉开窗帘,余光扫过街道。“态度一如往常,尽力给周鸿打圆场,又说请看戏。听说是南京出名的戏班,大院台,人多嘈杂。”他张口未提纸条的事,明楼查出端倪,“是个好地方,天大的声音都能被盖住。”
“既是诚挚邀约,岂能不赴。”明楼戴好眼睛,见明诚挽了大衣近身,悄然道:“你不喜欢听戏,我知道的。”
“偶尔陶冶情操。”明诚忍笑横明楼一眼。
果真是大院台,高楼矗得不合时宜,整个院子四方,雅致山景。他们甫一进门,气温忽而冷下来,聚在缸底,人往水中走,浮浮沉沉有些吃力。长廊劈开空间,花窗透出浓翠,是假山附近的绿植,明诚漫不经心虚瞧罅间,恍惚人影飘过,他心底咦声四起。
刘培绪同几个士兵守住门口,他紧挨门廊,脚尖压进廊柱跟底,紧张得百无聊赖。
“明先生。”他立正,裤脚宽大的露出,皮鞋沾泥。明诚皱眉后顾,转而隐在明楼身后。
明楼目光探过他,屋里高敞,缸顶围壁圈他们堵在一起。“刘次长。我还是头次来南京听戏,不枉我这趟火车。”刘培绪堆笑引人,方桌四散,商人少爷贩子,各色人种。黄白戏票举高挥洒,方言响亮的味道四溢。
胡琴响,人开唱。
水顿时沸腾,咕噜咕噜冒泡。
明诚捂鼻偏头,烟雾浓郁的绕旋上升,炉香的沉味扑然刺鼻。他噙泪垂头,忍住喉口不适。刘培绪哑然遣退小厮,“明先生,可还满意。”
“我不懂戏。”睁眼瞎话,明楼沉着眼直直盯他,“刘次长,该是颇有见解?”
“苍鹘容我告知你,汪精卫需死,请毒蛇出策。”他目视下方,怫然的面貌竟颤巍巍。明楼不行于色,敛容驳道:“我不认得苍鹘。”军统虽各司其职,但代号交替前都有通知,这位苍鹘,从未听过,仿佛突如其来。
刘培绪短促得咳道,“不认识?”
“刘次长,你可见过他?”明楼断然问道,刺杀汪精卫不是小事,若真要他参与,自然是考虑周全决计不出情况才会邀约。明诚听得云里雾里,戏台正演风云会的访贤,那披挂戏服带点魔力,把刘培绪的话嚼碎了。
“我们一直是电话联系。”他有意无意放纵下颚,“他说明先生若会上海,汪精卫一事便由我来执行。”苍鹘清楚明楼的位置,甚至猜到他并不会同意此事,“这件事,你们一点计划也没有吗?”
“初步已定。”刘培绪平长的眼皮半阖,显人困顿,“苍鹘另说,重庆危险,请明先生鼎力相助。”他对苍鹘越来越好奇,“苍鹘为何不直接联系我?”
明诚猛然咳嗽起来,他握着被子手发抖,耸肩朝明楼抱歉,“先生。”
“出去透透气吧。”明楼睨他一眼,递过关心的眼神。脸色苍白,眼睛泛水。明诚强颜欢笑,“我不太习惯。”刘培绪自不多言,只道不碍事。
明楼重整而言:“苍鹘的电话从哪来,你可查过?”
“查过,上海。但他挂断很快,每次的线路都有些不同。”刘培绪捻唇,不住喝水,“还有另一件事,他似乎未曾故意伪装,语调自然且平稳。最先是晚上打来的,后来慢慢就放到早上。”
“苍鹘和你具体提过我?”
“联系你不方便。”刘培绪拢手往圈椅后靠,胡琴猛地激起又减下来,“苍鹘说等明先生回上海,尽量尝试。”明楼紧促用手指敲打桌面,“恕我直言,如今贸然行事并非良策,汪精卫的眼线何止参谋本部,凭着一腔孤勇”
“明先生。”刘培绪咬牙打断他,忽而舒口气,“我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也只有孤勇值得一试了。”
明楼斜望他,戏台红绿的背景模糊得衬出轮廓,顺势凹转的线条,他崩得像拉开的弓。“刘次长,自己当心。”苍鹘的身份只有自己去找。
此番刘培绪左顾右盼,明楼别过身不再言语。
小厮快步跨过门槛,仔细端着茶杯,“先生,你的茶。”明诚谢言歇息,听戏磨得耳根子软,烟味更是受不了,屋闷不透气,乱七八糟都潮涌至面前。
他仰头狠汲两口冷空气,扶着额头胡思乱想。苍鹘的代号他没听过,明楼也不清楚缘由。其中有关节出了差错,要么是重庆政府顾及他们的危险未曾告知,要么这个苍鹘是私自行动,抑或是个局,周鸿设的?
不对,哪里不对?
明诚苦痛的摇头,杯中水少,他叹口气随处走走。这戏园子可不像普通戏班的兴致,多数是权贵人家出钱建的。长廊修到头,围着小湖。戏正开唱,院中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倒随了明诚的心。
“人在里面呢”
“两个人?多久了?”嘶哑嗓音,分明熟悉。
“半个钟头吧,没怎么算。”陌生人。
“先把心吞下去,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周佛海?明诚激灵得僻入廊柱后,忽远及近的交谈,亲密带点恭敬,应该是周鸿和周佛海。另一人怕是院主人,鸿门宴此刻才上场。他一动不动,身子僵持着。
周鸿白的更彻底,血丝爬满两颊。“叔叔,你对明楼是何意?他昨日不识好人心,简直遛玩般,参谋本部岂是随他来去的地方。”
“把性子收收,我不清楚你。他若是一言不乘你心,脾气就上来。话说出口要想后果,原本可以细谈的,你眼巴巴上去给明楼借口。”周佛海隐忍怒气,脚步加快。
“那现在怎么办?”周鸿显然急了。
周佛海粗细不一的语调带刺,“人在南京的地,还能跑吗。”
明诚闪身跑去后院,他踮脚为不出声,小腿拉紧的抽筋。细密的门帘落下挡住高爽的门框,他抽口气,捂着脚蹲下,怎么这时候出事。
“这不是明秘书吗?”
他皱脸赔笑,“周先生,小周先生。”
“怎么了,不舒服?”周佛海仍是大家长的风范,他对明诚印象不错,之前几档子事,明家看似兄友弟恭,实则貌合神离。明诚不尴不尬的位置,正好是个突破口。
明诚慢悠悠起身,“周先生知道的,我听不惯戏,刚到门口被人撞了下,大白天喝酒,跌跌撞撞的。”
周鸿此时哦一声,“这院子里还有醉鬼?”他转向老板,“几位贵客在呢,也不注意些。”
“在下的不是,院子隔一段就是厢房,客人总是管不住。”老板低眉顺目,紧张的乱溜眼珠子。
周佛海不满的动唇,“你先下去吧。”
“明先生在里头,今天周先生也一起?”明诚换副面容,微不可见得后压着小腿。“正好碰到这小子,等的久了吧。”
“不过一时半会。刘次长陪着呢。”明诚细细打量周鸿,黑色西装,胸口不着调插一朵玫瑰,倒真像来看戏的。
周佛海似乎略微不顺,点点头就掀帘而入。周鸿白瞪明诚,被他笑着挡开。
屋里霎时静下来,人都滞住了,水泡泡破了。
刘培绪率先起身,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的嘈杂万状回过神。
周佛海笑起来,“刘次长,明先生。久等了。”
“无妨,想是二位相见闲聊,投缘而误了时间。”明楼反讽周佛海原先的话,周鸿闭口瞪着他。明诚背贴门窗,小腿疼的脚趾蜷缩。
“我原先只听兆铭讲,今日一见才晓得竟是本家。”周佛海置若未闻,推过周鸿的肩膀,他两只脚并用,斜斜晃晃的姿势真像只装腔作势的麻雀。
“明先生,昨日的事,我道歉。”他不情愿半呵腰,明楼挥挥手,“无事,既然是周先生的亲眷,也是明楼先失礼了。”
“既然大家握手言和,我们看完这出戏就坐下细谈可好?”刘培绪见缝插针,周鸿转身望他,眼底刺骨的冷,他方而扫过戏台,“《风云会》啊,明先生觉得怎么样?”
明楼坦然落座,周佛海也盯着他,他索然无味的喝口水,叹道:“我以前听昆区,记着那《单刀会》的桥段,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著这小舟一叶不知可对?”周佛海瞬间冷然,“明先生想听,点一出便罢。”
“不是正在唱吗。”周鸿扭动他的脚,冷眼加持于明楼。
周佛海撵开他,顺势道:“这戏班有名,哪出戏都唱的好。”明楼横望周鸿,搁下杯子,“周先生说的是,戏文而已,何必纠于此。”他示好般给周佛海点茶,遥远瞧明诚一眼,“我这秘书不爱听戏,门口遇到了吧?”
“阿诚先生倒是不太舒服,刚出门就被醉鬼缠上。现下恐没回神。”
“暂且不用理他。”明楼蹙眉深沉担忧得垂下眼,闷声道:“戏韵绵长,要误了吃饭时间。”刘培绪挥手喊来他人,附耳吩咐几句。“周先生,原本就订了桌菜,就在福昌饭店。”
“也好,明先生既然不爱这戏,不听也罢。”周佛海别过手去扯一旁的周鸿,气焰稍盛就不知分寸,周鸿勉为其难跟着明楼,明诚在远处瞧得一清二楚,嘲笑的勾着嘴角。他也歇息够了,他们吃饭排不上他,正好留出时间。
明楼路过明诚身侧,淡然道:“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明诚点头应和,捂着头洋洋洒洒退出去。他对上明楼意蕴延长的眼神,无声说道,“当心。”
电梯工东工上去,铁牢似将人兜一窝。明楼身侧立着周鸿,偏过脸不理一分。周佛海倒是安心模样,刘培绪双手蹭来蹭去,汗津津的头发。
菜已上齐,周佛海讶然道:“看来我们来晚了。”
“无妨,我也有些饿了。昨夜到酒店抵不住困意,直直睡了。”明楼亲切口吻,放下身段不予周鸿计较。
周鸿被周佛海吓怕,全程闷声不吭,苍白的脸色在摇晃的风扇下阴影重重,木讷盯着饭菜动嘴。刘培绪光喝汤了,只有明楼细嚼慢咽,“南京的小菜,和上海风味也有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