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除了车就是整装的士兵,他们披挂一种勇气,面无表情紧盯前方,焦点空荡荡,明楼扫过一排,立刻看见中心。刘培绪其貌不扬,胡子平稳得同眉眼一样,绷着直直的弦。两手交握于胸前,期待而安然的表情。他的南京之旅始于他,不免多心。
“刘次长,许久未见。”三八年刘培绪赴港闲居,曾和明楼见过一面。他为投奔而来,明楼则为命令而去。
“明先生。”他郑重其事握住明楼的手,两手并用。
明楼笑道:“老朋友不请进去坐坐?”他甚而未看刘培绪身侧的小兵,日本人,风吹得站不住脚根。
“是我失礼,多年未见激动些,忘了明先生有事而来。”
参谋本部是个回马楼建筑,内里日式风格浓郁,旗帜图案高挂门厅。明诚始终紧跟明楼,行李包护手边。
刘培绪差人倒茶水,口中歉意十足,“小周先生打了电话,说是路上有事耽误。劳烦明先生等等,我们的不周。”
明楼闷声不吭,手拈杯口遗留的茶叶,“新茶?”他挥手捞香,“来的路上巧遇周先生,他和我提起这位小周先生,似乎我们还算同期。”
“那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刘培绪笑得皱纹乱七八糟,“小周先生呢,是汪局长亲自指派的人,年轻有为啊。”
“自然。刘次长可知汪先生的用意?”明楼递给明诚一个眼神,他转而道:“这等的空闲,不如随意聊聊。”
“头等大事怎会告知我。小周先生就在路上了。”他眯笑着坐下,背脊直挺。
明楼佯装看表,手指敲打表盘,“我们也算老朋友,心里没底,万一是场鸿门宴呢。”他直言刺道,刘培绪表情抖落,倏忽带笑道:“明先生说笑,专门请您来,自然是好事。”
“噢,是我多想。”他起身前后走,“院中绿树也是新植?”
刘培绪不拂他意,欣然介绍道:“本部是早定下的地方,后头的办公楼是新添,隔着院子若在有树免不了碍事,完工许久后才弄起绿植的。”
“有些雅意,要上高处望下,疲劳时也能赏心悦目。”明楼摸下眼镜,转回大厅来。原先的士兵迎出去,围着车敬礼。
明楼调动身体,该来的人终于到了。
他用奇异的姿势下车,双脚踏地,手在门边撑下才现身。针脚细密的西装,发梢整齐,五官白净,乌黑的眼青带着眼睛深深凹下去,远望像两个黑窟窿。
“明先生?”粗哑声调,沙子滚落的风声。
明楼伸出手,“小周先生,您好。”他的眼睛在镜片下闪了闪,周鸿身后有串泥脚印,他轻微嗯了一声,软弱无力。“我们进去谈吧。”
刘培绪此刻才出声,“小周先生。”
“派人守门口就行。”周鸿未看任何人,总是幅懒散的表情,他走进宽阔的门后,明楼也跟进去。
刘培绪尴尬的问起明诚,“明秘书,您看,他们商谈恐怕得等上半天。您不嫌弃,就去后头的会议室歇歇。”
“无妨,我在这等着。”他倚墙而立,沉着冷静。刘培绪哑然嘀咕道:“那成。”
“刘次长,您不用陪着我。”
“没事,我习惯了。”刘培绪猝尔翕动嘴唇,慢吞吞吸进去。
明楼把茶杯移开,周鸿撑着手伏在桌面上,把脸压得很低。“明先生,周先生可有和你提起少许?”
“小周先生指什么?”
“我们不打哑谜,汪局长有意推行《和平建国十大纲领》,不知您怎么看?”周鸿双手抱住茶杯,猛然抿口水。
明楼趁机四顾,屋子空的只剩一张长桌子,他们各据一段,墙壁上的钟指着错误时间,滴滴答答走的烦人。
“我的建议并不重要。”他摆出松快的姿态,“汪先生可不止一层意思。”
周鸿抬起他脸上的黑窟窿,紧盯不放。“那我们开门见山,明先生觉得经济合作如何?”
“经济合作?”明楼漠然笑道,“我虽有祖辈荫庇,但明家何止几口人,岂是我一人说了算的?”周鸿不甘示弱,凑到茶杯跟前,借茶杯之力托举着头,“效忠政府的事,明先生深明大义,不会此刻犯傻吧。”
“我句句属实,明家上还有长辈,我无法做主。”他态度婉转,留一丝体面。周鸿初次面对明楼,只管套他以往的做法,忽而强硬刺道:“明先生,您父母早已逝世,同根长辈也不健在,这名义的事还做不得主吗。”
明楼冷笑抢白,“我明楼虽不是君子,到底存恻隐之心。可不是小周先生此等趋炎附势之人。”他态度坚决,咬牙指着桌面,“小周先生,请你收回方才的话。”
周鸿怔愣一瞬,顾忌的笑起来,“明先生,是我失言。”但他不带愧疚,“如此说,明先生并没有打算喽,又何必赶这一趟。”
“我以为汪先生手下也该是学富五车的人,没成想出言不逊,自讨没趣。”明楼迈腿至门边,“谈不下去就免谈吧。”
周鸿讶异却愤愤不平,“不谈也罢。”他原本猜明楼不过也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却不想他城府深沉,反而自己占下风。
刘培绪还等在后院,明诚不小心弄脏公文包,他便带人去洗手间。但前方有上司要顾,只好选个中间处待着。
明诚物尽其用,公文包早已破旧,他和明楼商量好一探虚实。
小三层办公楼,平铺直叙的方式,屋子挨屋子。省了明诚许多事,次长办公室在顶楼靠里的左边。他不费劲撬开锁,铺面拆新的气味,刺鼻的冲进明诚鼻腔。他拿水汲汲的眼四处翻找,普通文件,连一点蹊跷都没有。
明诚把早就准备好的纸条压在铭牌下,将一切恢复原样。
他赶到洗手间听见刘培绪的脚步声,估摸是明楼完事了。他趁此洗手,水龙头哗哗响。
半晌后才出去,大厅僵持着。
周鸿被刘培绪绊了一脚,恶狠狠发泄起来,“你眼睛不长啊,几步路还能撞上来。”刘培绪皱眉笑开,“这是怎么了?”
明楼仍是阴冷道:“刘次长亲自问问小周先生吧。”明诚安静的上前,低眉顺眼,“先生。”
“你上哪去了?”他语气不善,明诚委屈的噎住,不浅不淡答:“不小心弄湿了包,去处理了。”
“你在我身边几年,笨手笨脚的。”
刘培绪见两方都没好脸色,打圆场道:“好啦好啦,大家都年轻气盛,还有的商量嘛。再者,来都来了,我做东,请一顿,大家饭桌上放开来谈。”
明楼重敛情绪,“今日疲于奔波,身子乏累,明日再言吧。”
“也好也好。这样,我派人送您去酒店。”
“不用了,我们明家还没破产。”明楼横眉冷眼,绕过周鸿扬长而走。
周鸿轻蔑地挨着门槛,排遣般道:“不送。”刘培绪上前拉他,低声道:“小周先生,他是汪先生请来的。”
“我知道。”周鸿勾着嘴角,漠然目送明楼。
车自然是明诚开,他透过后视镜望着明楼,被他没好气的喊道:“专心开车。”
明诚话锋一转,“周鸿说了什么值得大动干戈?”
“没什么。”明楼忽而放下心,“他提到些事,不值当。”
“一次没成,还会有第二次。刘备三顾茅庐,我们是困在南京。”明诚闷闷不乐,路倒是平坦,顺着直到头,飘飘然。
“此事有的耗,静观其变。”
“明先生,你得先把地址告诉我。”明诚好笑的瞅他。
明楼向前扳过明诚的肩膀,“老地方。”呼吸全扑在耳尖,“我困得很,车上睡着可不愿起来了。”
“你可别,我搬不动你。”明诚一本正经,俨然有嫌弃的架势。
“那就好好开车吧。”
明诚现办的手续,定了一间房。他急着要把这尊大佛哄到床上去,看他那似睡非睡的模样,就止不住笑。
“我有件事告诉你。”明楼挂好外套,摘下眼镜。
“莫不是,大哥又有奇思妙想了?”明诚把行李翻出来又整好,拉开电灯。暖黄的光霎时散开,明楼躲在温软里,“忘了?”
“什么啊?”明诚被他的柔声细语勾起兴趣,他仰头沉思的瞬间,手腕连带人被拉到床旁,“生日。”明楼深邃的眼睛照出明诚的面容,“你的生日。”
明诚恍然大悟,“我都忘了。”
“傻瓜。”他笑得温和而驯然。
明诚爬起身,“准备什么了?”他眨眨眼,“你这么问,不会什么都没准备吧?”
“瞒不过你。”明楼抽身掏出大衣里的东西。
礼盒呈现长方形,细细窄窄的,红色绒面,配了根蓝色绸带。
“钢笔。”明诚歪着头,被棉被包裹。“这么多年都差不多。我墨水都不够用了。”生日礼物来历简单,明楼却始终记得。
明诚十五岁,凉爽的日子里,他翻看着几张报纸,从里头仔细剪下新闻,贴在记事本上。明楼爱看报纸,订了一大堆,看过便搁在一旁,不管不顾。
他正剪到七月份反日大会的新闻,听到吱呀的门声,原是明楼进来了。他穿了件白衬衫,将袖口卷到手肘,额头微微出着汗。明诚起身给他倒水,明楼立在书桌旁,眼神逛到摊开的报纸。
明诚已经贴了好几页了,粗略翻了下,大都关于当前时势。他顺势坐下,喘了几口气。看到最近一页上彭德怀、滕代远的字样,手指不住的摩搓着。明诚喊了他一声大哥,明楼回了神。
“怎么想起收集新闻来了?”
明诚站在一旁,“学校的作业。先前只是几张,后来便觉着有趣。”明楼一口气喝光了水,书桌旁小盆栽抽出了新叶,明楼从裤子袋里掏出东西,长长的礼盒,暗红绒面衬了一条蓝绸带,放置在记事本上。
明诚盯了好一会儿,“给汪小姐的?”话音刚落便收了明楼一记眼刀,那刀里还带了些许笑,明诚憨憨的挠了挠头。
“生日都忘了。我先把礼物给你,免得晚上明台那小子看到也嚷着要,可不许他买一样的。”明楼遂站起来,明诚挪了下步子,“谢谢大哥。”
他的确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明楼从桂姨手下救走阿诚的那天,促成了他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