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庆幸自己活得好好的,还能在火车上睡着。
“大哥。”明诚随意翻着书,他侧坐着,见明楼悠悠转醒,方道:“口渴吗?”
明楼摇摇头,“怎么不休息会?”
“我看车厢要成第二个家了,睡不着。”明诚合上书,仍是给明楼倒了杯水。
“家只有一个。汪兆铭包得车厢,床咯得很。”明楼提起手别过去,又道:“还记得第一次乘火车吗,那时候你也喜欢看书。”
明诚将书抱在身前,“记得。那时候大哥心情不好,我也只好不说话,假装看书。”
“噢,装的。我可没看出来。”明楼顺着他的话,“看来你从小就本事不小。”
“那当然,大哥教的好。”明诚向他点头,书搁在明楼床边。“我去餐车看看。大哥有什么想吃的?”
“你看着办吧。”他摊开明诚的书,这本《列宁》是明楼从旧书店淘来的,当时还附赠了另一本诗集,明诚很喜欢。可惜另一本在回来路上遗失,明楼安慰他说,丢失的总会回来。明诚只是笑。
他歇着床看了几篇。明诚推门而入,手里端了写小吃食。眼睁睁望着他笑,“车子还有段距离,路上怕颠,吃多不舒服,就拿了几样垫饥。”
“这诗集不错,借我看两天。”
“本来就是大哥的。”
明楼脱掉咖啡色外套,自然得半趟着,“阿诚,擅自主张的事不能有第二次了。”
“大哥”明诚顿住,小心翼翼端坐于他身旁,“我只是有些担心。”
明楼眼睛仍在看诗集,“重庆之事本不该你插手的。那是我的危险。”
“这和危险无关,你得把受伤的手指藏好,敌人最容易瞄准你的伤处。上海如今的局势,我们不能再输了。”他握着拳头,明楼掉过身看向他的眼睛,叹道:“我们是分别的个体,为了熬过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漫漫黑夜,必须组成相同的体系。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没有人可以率先离群,我不行,你也不行。”
明诚终于在那化不开的情绪里开口,他点着头,“知道了。”用了最柔和的调子,末尾颤了音,略微带了哭腔,随后又收回去。
“对了大哥,我刚刚在车厢似乎见到了周佛海。”
“周佛海?”明楼微皱眉头,“他已经当了汪兆铭的说客,还要当他的眼线么。”随后又解嘲道:“准备准备,连火车上也得应酬。”
他笑得无可奈何,明诚帮他把大衣穿上。门口果真一片响声,两人相顾而笑,明楼凑近他,“让他在门口等会,给甜头也得磨磨脾性。”
明诚挑眉瞅他,“好。”
章二 言不尽意
有道是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周佛海其人反复无常,明楼疲于应付,心念他见理不明,看事不清。
明诚恪守他人前得本分,安稳立足一旁。周佛海恍惚虚瞧他一眼,明诚抱之浅笑,他顶不爱那副小圆眼镜,千年不变的款式。眼睛躲着,镜片下隔出万种隐忍得情绪。
“最近怎么样?”模凌两可得问答,周佛海用他微微翅出得唇发声。
明楼拈住镜架脱下来,麻木得笑答:“您问的是陶朱公,还是药王神。”
“我们还打什么哑谜。听说前几天海关扣了匹明家的货?”他叠坐着,双手拇指互相碰撞,似有似无抬眼紧盯。
“道听途说做不得数。周先生该比我明白,明家能有什么货被扣的,我身上可担着一份职务呢,怎的我也不晓得。”明楼捏按鼻梁,明诚取布擦拭镜片。
周佛海默然点头,唇拉成一条缝,“是我多言。”毫无诚意,他仍懒懒坐着。明楼忽而扬笑道:“一人不兼多职,明氏多数产业都由在下堂兄管着。只是他人去香港数月,我纵有心亦无力啊。”
“先生。”明诚猝然轻嗬一声,仿若提醒。换来明楼摆手,“无妨,周先生不是外人。”
明诚方退后几步,他瞧见周佛海的唇松快的垂坠着,眉梢挂笑。
“我也别无他意,当年汪芙蕖同我推荐你,夸你审时度势,果真没跨错。”人一死,连称呼都变了,摊在地上想起便踩一脚。
“汪先生是我的导师,他精心教导,在下自然受益良多。”他故意提上这茬,作出师徒情深的样子,“周先生也去南京?”
“南京有个经济研讨,我去撑撑场子。”周佛海不自然的倾倒一边,食指蹭着眉尾。“兆铭常和我提起手下能干,那位和明先生还是同期呢。”
同期?他是指当年刚入复兴社时,后来军统安排不深不浅,恰好物尽其用,将他们各自散开。
“不知周先生说得是哪位仁兄?”
“说来和我还是同宗,周鸿,表字温景的。”周佛海念名字带轻微口吻,明楼霎时想通,什么同宗,记得如此清晰,明摆就是堂亲。
“我听社里提起过,力行社下派很快就回去了,因此未见过几面,更当不得同期。”
明诚温顺斟水,列车上也有好瓷器,触璧不觉烫手,热全堵在杯口。明楼接过仍搁一旁。
“无妨,你们也算同僚了。年纪相仿又都留过学,见面定是热聊,我这个无趣之人就不打扰明先生歇息,先走了。”百转千回,堪堪把明楼的关系敲定,若有他人入耳,只当明楼已选了汪精卫呵。
明诚恭敬送他出门,背脊僵直,合身西装披挂盖住不耐烦。他拉紧门,送走瘟神,长吁口气。
“听出什么来了么?”明楼似笑非笑,端起微冷咖啡抿了一口,眼镜挂垂于鼻梁,闲适悠然搅得明诚心烦。
他取报落座,斜挑明楼道:“洗耳恭听。”
“抛砖引玉,海关的货他是明知故问,那批从香港来,都是最基本的香料。无缘无故被拦在海关,非得我出面才解决。”
“若非有人授意,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明诚后躺半身,火车上报纸已是老物,他抖抖纸张,哗啦响引来明楼瞪,“大哥,你何故要和周佛海提起明堂哥?”
“明堂远在香港,手再长也不敢伸过去。再之,明家的产业是块肥肉,他们想一口吞就怕噎在喉咙口咽不下。”
“但周佛海那番话,来者不善啊。”他言下之意指周鸿,明楼会意点头,抽走他手中报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鸿是汪精卫的人,关系再深熬过南京之旅就好。”《申报》的大标题,讲明楼回沪就任,下方配张意气风发的照片。
“不务正业。”明楼塞回明诚手里,被他抢白道:“光线不错,姿势也不错。”明诚折叠好放回原来的地方,听明楼暗自数落,“这火车该换了。”他低头含笑,眼神探出窗外,忽而动动肩膀,又将报纸取出来。
“怎么了?”明楼柔声问。
明诚修长的手指按住一角,惘然道:“明堂哥以前也爱看报纸。我们刚到巴黎那会儿,是明堂哥帮忙找的房子。我记得书房总辟个角落堆杂志,纸张新,根本没翻过。”
明楼右手肘支将于膝,手指轻搭下颌,“不对劲?”语调俨然逗笑,隐藏一份亟待结果的揭秘。
“你早知道了?”明诚眯起眼,蹙眉下压,恍然道:“也对,伏龙芝的空余时间,我也抓不准大哥的行踪。”
“听着像是怪我。终于开窍了。”
明诚坠着头,调笑般啧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一张报纸几本杂志就如此肯定,怕还有别的事?”他总是一语中的,明诚自叹不得不服。“我在法比安广场见过他,匆匆之间,他有些慌张,六神无主,和我擦肩而过。”
明楼大悟得往后一靠,人显得松散自由。“你去法比安广场了?”明诚点点头,“明知故问。大哥,留点秘密给我。”他笑得张扬又嚣张,像个撒娇的小孩。
法比安广场的见面实属意外,那天原本和同学约好去看画展。但私人画展端得优雅文艺,沙龙里来来去去的人,明诚听他们谈天说地,颇不自在。左顾右盼间,几个人就闯进来。他们围坐窗前,明亮高敞的光线洒下来,背离的剪影重叠交合,让明诚晃神。
他们有人坐有人立,不停翻阅书籍,另有人遮住猝而矗立,言辞激烈,手舞足蹈。光影里的默片,沙龙中品头论足的话消失在耳边。明诚长久的发憷,他眼前是虚无的焦点,渐渐地,那嗓音飘进来。
所有的声音都散开,明诚吃痛的捂住耳朵。
面前是同学,手里握着玻璃杯,不怀好意又敲下。“你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明诚黯然答道。
“好好的画不看,怎么着,有美女?”轻佻的话语,逗弄明诚,他摇头回绝,斜身探去观望,光前空无一人。“这沙龙是谁都能来吗?”
“买了画票就能进,热闹后也有混进来的,不过下楼就有人查岗。”
“我先走了。”
“那你女朋友怎么办?我可不负责接送服务。”
明诚猛然回头喊:“只是同学。”换来哄堂大笑,苏珊朝他眨眨眼,无奈报之笑容,明诚歉意的点头向她告辞。
旋转楼梯此刻显得杂乱无章,明诚突而烦躁,脚步蹬得震天响。他在门口刹住车,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惊觉莫名其妙,挠头责怪起自己来。保安不是地道法国人,一口流利的英语问起明诚,他都一一摇头,软绵绵的往回走。
方才的话语他听得真真切切,法比安广场任务共产主义
明诚仍在奔出了公寓,他脚步快而急切,只因今日听同学提起的游行,地点似乎就在法比安广场附近。
“想秘密呢?”明楼遮住他的眼睛,“睡一会吧,东跑西跑不累吗?”
明诚笑着拨开他的手,“胡思乱想。”他如今有满肚子的疑问,自然毫无睡意,“你加入的事和明堂哥有关吗?”明楼摊手耸肩,“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或多或少有一点吧。”
“不清不楚的。”明诚旁若无人往他身边靠,“大哥,既然汪精卫打明家的主意,我想关于资金要不要转移?”
“这事你看着办。不宜过多,慢慢来。”明楼搂住他的肩膀,削瘦得要滑下去,皱眉道:“瘦的厉害。”
“我打会盹。”明诚避而不答,他身体向来如此,心思又重,那些个营养都喂给脑子了。
明楼便不说话,容车厢安静下来,灯丝炽烤,莫名跳跃炸开的一声,被车轮滚齿摩擦的音乐收走,安眠曲落在耳际。
午后甜腻的气息不知从何而来,明诚惺忪的朝明楼笑一下,露出他蓬松的头发。“整理下。”明楼戴好面具,混着轻微的咖啡香气推开窗,月台劈开干净的道路,清一色的黑轿车。
“周佛海和我们不是一路,但司机是汪精卫的人。”明诚附耳言道,他仔细观察过,两个司机装束相当,且口径一致尊称周先生。
明楼偏身接过挽着的大衣,“他是去拜访陈碧君。”
“明先生,这边。”司机屈身开门,明楼礼貌致谢。
国府路离月台远,明楼光明正大和明诚处理政务起来。你来我往的打哑谜,倒是愁煞司机,抬眼不敢瞧,闷头开车。汪精卫的伪政府得多谢日本人,离参谋本部几米远就一路设岗,明楼淡然阖眼叹气,就将司机的心提到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