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风吹得霍光一颤,他闭了闭眼,止马,反而迎风抬头,努力把背挺得笔直,不加闪避的看向远方,两列大山遥遥相望,雄浑的山势,苍劲陡峭,其间是浩瀚的戈壁,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连绵不绝,荡气回肠,横陈于天地间,只气势就让人无话可说。
行至此处,差不多所有人都会想到那夺得河西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不仅是当代人,千百年后,霍骠骑的名字亦与这河西走廊紧紧联系在一起。可,这一刻,霍光却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亦足与他的兄长相提并论之人,中郎将张骞。
前几年,张大行病重时,陛下派他去慰问。说也奇怪,大行人已瘦成一把骨头,眼睛却还明亮异常,看见他,就笑说,你们霍家兄弟可长得真象。除了舅父,谁都说他和兄长是一个模子,可,霍光总觉得,这事是舅父更有道理。
那个时候,朝廷中又有些声音,道是边境无事,两位大司马却逗留朔方,莫非有养寇自重之意?霍光明白这话背后的意义,心思有点重,可他近年追随天子左右,已渐练就了不形于色的本事,纵心底烦恼,面上却含笑与大行徐徐闲话宽慰他。
很突然的,大行便对他说起了河西,这位孤胆雄心,曾从军入茫茫大漠的奇男子口才极佳,虽病重如此,描述起河西的景色地貌,依旧栩栩如生。
霍光纵然心里有事,也渐渐听了进去,最后,张骞说:"有机会,你该去河西看看,看看那里的匈奴人听见你哥哥名字的样子,到那里,展开一面≈quot;卫≈quot;字旗,你会明白这面旗的意义。不去河西,你不会懂。"
霍光一震,已明白他的意思,大行是舅父和兄长的朋友,见面寥寥,却相知于心,他病得这样重,那些话还是传到了他耳中。
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大行却摇摇头笑道:"我象你这个年纪,第一次出去就在河西,离长安真远,太远了,那时的大汉和今日不一样,很多东西不一样朝堂里很多人不懂,大汉,不能少了你的舅父和兄长!"
那个时候,大行的神情有些怀念又象骄傲极了。
大行的话,直到亲身踏上河西的土地,霍光忽然有些明白了,何谓≈quot;离长安太远≈quot;。大行是长年孤身在外的人,在那个大汉还不是今日强汉的年代,为了这同一个强汉之梦,舅父和兄长拔剑而起,大行则大步迈进了那仍由匈奴控制的河西走廊,两度身陷敌手,那时他除了手中汉节便完全的孤立无援,初使时随行一百壮士,长行十三载,最后仅有他和甘夫回来,这种种变迁,唯有大行的感触最深
年轻人那样定定的看了一阵前方,忽然身子一晃,就直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随行士兵一阵惊呼。
"霍都尉!"
还好,霍光不曾真摔下去,自有眼明手快的军士将他一把捞住,可人已昏过去了,一摸额头,烧得滚烫。
军医匆匆来瞧了瞧,道是应无大碍。将士们也明白,河西这地方气候太怪,说变就变,一日之内可分寒暑,莫道是霍都尉这样久居长安,总待在有屏风承尘屋子里的公子哥,就是新兵,头一次来病场有啥稀奇?
只年轻人一病,就病得气势汹汹,刚从马上掉下来还能灌碗苦药汤进去,下半天却已是牙关紧咬,水米不能下,神志都昏迷了。众人见他病成这个阵仗,都唬住了,这霍都尉,不但是天子近臣,更是骠骑将军正经八本的亲弟弟!千万不能出事啊!
事实上,霍光一进河西,身体就有些不适,只忍耐着,每天迎着干冷的大风,其中又淋了一场生硬的雨,本就撑不住了,更何况他心里还有事。
这次他去河西,行前,皇后又找来了他去,当着卫长公主的面就抱怨,说大将军总当他自己还是跃马河朔的年纪,放着好好长安不待,几年前长途跋涉的去朔方探望骠骑也不知回来,如今两人又结伴去了河西,听说那地方也苦得很,冬天冷到不是人待的所在,怎么总找这样的罪受?这一身的伤病不知保养,将来有得是苦头,以前的舅母过世多年,也没个人近身照顾他
皇后大概也是年纪大了,说话虽还是轻声细语,却是絮絮不休,总之千言万语,都是叮嘱他见面要多劝大将军,早日回长安为宜,太子和公主,几个卫家表兄弟,也都拜托他好好照顾舅父。
照顾是晚辈应尽的孝道,至于劝舅父回长安,这,就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了。
西北复现胡踪,陛下显得成竹在握,更流露出北巡之意。
天子初有此意,朝野便已暗潮涌动。前朝的始皇帝,亦曾两度巡视西北边陲,特别是第二次,东出函谷关,沿太行山东麓北上,经邯郸、恒山,北至渤海,视察辽西郡,然后沿北由东向西,视察右北平、渔阳、上谷、代郡、雁门、云中诸郡,最后取道上郡,回咸阳。前朝的始皇帝,亦正是通过这次北巡,了解边防形势,从而制定了新的对匈政策,不久,就有蒙恬以三十万秦军下河南的大战。
从这点上看,漠北之后,久不伐胡的汉天子,又要按剑而起了!也对,陛下那样的雄才大略,这几年只平定一个小小的南越,何其无聊。
汉家对军功所酬最重,陛下有意再战,下面不知就有多少人谋战,不得志的将军还在其次,未央宫中需得母家军功支持的女人孩子,才是真正的急切。
于是,忽然又有不少人摘指,大将军近年越发谨慎已不宜再战,又质疑骠骑,细细的掰说那河西之战,道是骠骑自己才带了多少人,斩虏之数缺如此惊人,怕是夸大其词,徒有虚名,否则,他这些年在边关何以毫无作为?
霍光看着这些人上窜下跳,他不谙军事,也没资格说什么,可,河西一战,匈奴阐于因浑邪、休屠惨败而欲治其罪,逼到两王降汉,这结果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龙城以来,大汉长胜,谁不想学卫霍?或者应该说,谁都以为,只要有机会,只要能战,自己就必是下一个卫霍,封狼居胥博万户侯!
霍光看着那些群情激动的将领,脸上神色不动,心里不知何故,有一丝冷,他想起的是舅父和兄长,屡次大战前后那没一丝笑容的脸。
很多人只看到了胜利的结果,却从未想过那过程中的艰辛。他的舅父,十几年前,舅父也并不比现在的自己大许多,从那时起,他将一个男子最精力充沛的年纪,日复一日,全都消耗殆尽在那些乏味的军报地图数字上,不过盛年就把头发看白,眼角看皱。
霍光没打过仗,可他知道,战,对这两个大汉武功最盛的将军而言,是件极严肃的事,和这些人不同,而他们所追求的,亦绝非一己得失,一室之荣。
陛下按剑,太子亦是沉默,有时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众所周知,太子和陛下的脾气不对付,太子主张与民休止,对陛下的方政有微词。而太子的思想,不管来自何人,在旁人看,总是受卫氏也就是大将军的影响。
朝局如此,霍光觉得,就舅父兄长个人而言,其实还是留在朔方,置身事外比较好。以他们的地位,最忌成为天子眼前的第一人,过份引人注目。是以,虽有人说,边关已无战事,陛下却把两位大司马闲置在朔方,这是冷落厌弃。霍光却一直觉得,这,或许才是陛下的保全之道。
而霍光自问,若兄长舅父处在他这位置,遇事又当如何?
这答案,他很清楚。
换了那两个人,必定为一国谋,而不为一氏谋。
道理容易明白,
可,骠骑是他的兄长,涉及他的安危,乃至整个霍氏的得失,霍光又不能不替兄长多打算。
此刻,帐外风声呼啸如万马奔腾,霍光身上也忽冷忽热,嗓子又干又疼有如刀割,年轻人素来身体康健,不想平生第一次大病,竟是在这离家万里的路上,心境自然格外凄凉,兼有一丝莫名的怕。
有些事兄长舅父都不提,外人也不知道,而霍光心里清楚,兄长前几年生过一场大病,且一病几殆,为这个缘故,那年舅父才匆匆去了朔方,万幸无恙。兄长那场病的病根,一半是三下河西那年留下的,而张大行亦是在此身染沉疴,河西这地方不吉利,自己会不会也?
而霍光更烦恼的是,当年兄长去朔方后,长安一度有那么多谣言,明里暗里的指说骠骑远戍是舅父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手脚,好容易现今这些无稽之谈平息了些,若自己此行再出什么问题,那绝对是给舅父兄长添堵。
真是病中容易多思,霍光迷迷糊糊的想,难怪陛下曾对自己说过,他每逢身体不适就看谁都象反贼,原来,真是有道理的
"小光病了?"
霍光昏沉中辨不清人声,然用这称呼叫他的人,当世只有两个,他还道自己做梦,勉强睁眼,不想,真是卫青来了。
和霍光病得七死八活不同,舅父气色极好,黑暗中双目亦是炯炯有神。霍光分明记得,舅父去朔方那年,鬓角已有了白发,此刻一眼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或是戎装之故,舅父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直如还年轻了好些岁,与行前皇后念叨的那个年纪大了不知保养要吃苦头的大将军根本是两回事。
病中骤见亲长,霍光先怕自己的病气过给舅父,又不知兄长在何处,为何来得只有舅父?兼又为自己各种乱思烦心,喉咙哽噎,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种种复杂心绪,把卫青看乐了,心道这孩子平日稳重,到底也还年轻,他也不加劝慰解释,只极简单的道。
"别多想,睡一觉,明天什么事也没有。"
他完全是哄小孩的口吻,霍光听得脸一红,可这声气真让人特别放心,说也奇怪,有舅父坐在这里,就像回到了长安家里,各种烦心事都简单了,又象身边有了座大山,得了这个依靠,天塌下来也能安心,霍光便如小时一样,觉眼皮渐沉就睡着了。
那一晚,年轻又操心的霍光发着高烧,满嘴分不清是汤药还是沙子的苦味,胡思乱想的听着帐外风声呼啸如万马奔腾,想着明日又是遮天蔽日的风沙,愁啊愁他那忽然年轻了的舅父好心陪了一阵,似乎还笑眯眯的说道。
"天气真不错。"
惊天动地的大风,到了屹立的骠骑军面前,不过春风拂面,领头的青年将军微微眯眼目视前方,下颚线条如同石刻,他似乎正凝神想着些什么,目光平静得看不出喜怒。
这些年骠骑虽驻北疆,视线却也未离河西,西羌与匈奴勾结的这点动静,就是陇西太守不报,也尽在他眼皮底下,而陇西太守何以匆匆报出这条军情,骠骑也是心知肚明。
是以,一到河西,霍去病就建议,由大将军在武威居中坐镇,由他巡视,此乃公务,这地方又是霍去病最熟,驻守河西的汉将赵破奴又是骠骑旧部,卫青自然允了。
赵破奴看看满天风沙,豪情顿起,他记得清楚,昔日他和兄弟们追随将军初下河西,就是这样的天气。大风吹得伸手不见五指,兄弟们一张嘴,就满口都是沙子,可将军却喜欢这风,而匈奴人也想不到有河西大风都吹不散的汉骑兵。直到夜袭休屠王庭,兄弟们才明白将军平日教他们苦练队形的用意,兵贵在奇,借着这风,他们以区区万人,就纵横河西。从那时起,骠骑军没人不喜欢这河西的大风,亦是那一战,骠骑军天下闻名了。
忆及往事,赵破奴忍不住就道:"将军,您还记得那场风?"
骠骑却道:"破奴,你怎么看这次西羌异动?"
赵破奴不假思索就答道:"将军信上交待的,我们都做了!"
霍去病原有几分考问他的意思,万没想到是这么直截了当一答复,不由眉棱微皱,可他到底按捺了一下,默了默,只道:"集合队伍,去合黎山,看看留在那里的弟兄们。"说到最后一句,骠骑的声音亦有些柔和了。
骠骑军,被誉为汉军中最精锐的部队。
他们神出鬼没,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河西之地,≈quot;霍≈quot;字旗所到之处,匈奴小儿不敢夜啼。
这只队伍,是整个汉军的骄傲,
他们每个人都立下赫赫战功,个个骑郎都天不怕地不怕,
他们都追随着一个人,
有这个人在,他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体,
生死关头,他们记住的就不再是个人荣辱,而是团体的精神与荣誉,
有这个人在,他们就能笑谈生死,刀山火海,视为等闲。
对骠骑军的每一个将士而言,追随过骠骑将军,是他们毕生最大的荣耀,是这个人赋予了他们这个团体那种勇悍无畏的精神,哪怕只追随过他一天,也值得夸耀直到白发苍苍。
谁家少年郎?禅姑衍,立狼山,守土复开疆。
谁家少年郎?终一生,战一场,风华未曾黯,曲终人不归。
他们就是大汉无可争议的天之骄子,代表着他们那个时代最好的精神,年轻、向上、无畏生死又大气磅礴,可他们中的一部分,却再没机会回到他们最爱的长安了。
十年前,合黎山一战,万箭如雨,将多少家最骄傲的少年郎永远留在了这片生满鲜红燕支草的土地上,他们,未能亲见后来那汉骑遍祁连的盛况。
这一日,汉家将士英魂不远,当加额以庆,他们的骠骑将军回来看他们了!!
霍去病站在那片土地上,此地与十年前并无太大分别,却沉睡着他的五千八百一十六位兄弟,时间隔断了这样久,霍去病已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样子,却总能再清晰不过的看见,当年山麓下是乌压压的匈奴人,敌众我寡,他挥剑出击一刻,箭林中,他的骠骑军排得整整齐齐,每一张年轻的脸上毫无惧色,前仆后继,丝毫无法撼动。
四周安静极了,仿佛连风都被这种气势压制住了,骠骑军的士兵们觉得,有那么一瞬,他们的兄弟一个又一个的回来了,他们有人缺了手,有人断了脚,有人身上还插着箭矢,可每个人都挺胸傲立,就站在他们身侧,再次加入这支队伍,只等骠骑一声令下,他们就当再次拔剑上马,驰骋疆场,为大汉,虽百死而无悔!
人人持杯肃立,霍去病亦取了一坛酒,自己饮了一口,亲手倾于地下,骠骑军随他一饮而尽。有人听见,倾杯处,似有歌声扬起。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卫霍一到,西羌便已闻风而遁,卫青人在武威,又有霍去病亲视西线,他的注意力便有大半仍摆在北边,朔方、上谷、定襄、右北平、辽西各郡的军报只源源不绝的送来。
自元狩六年卫霍在西北步步经营至今,汉军的预警防御系统已颇见成效,加上双璧威名,已渐渐达到了卫青所设想的≈quot;不战而屈人之兵≈quot;的战略思路,一如这次,匈奴再现五原,守军并未出击,却能画地而守自然深藏不露,不给敌军半分战机。是以,卫青很满意,甚至有点悠闲,他在武威听了霍光生病的消息,就亲自赶来了。
接连几日,大风依旧,卫青只歇了一晚,就轻轻松松捎上霍光回武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