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朝夕相处了十载,为何今日他竟辨不清躺在君子姐身旁的人究竟是谁!不—不会是召奴,他答应过他,他会回来的,他要和他一同离开到无人熟识的地方,与他一起隐居,从此过着与世无争、不沾权势的生活。
召奴明明答应过他,他会回来的……
挥开亡命之花搀扶的手,浑沌的思绪有些飘渺,步履艰难的一步、一步向前踏近,咫尺的距离却像似百丈之远。他每走近一步,眼前那人青白的面容便更清晳一分,每一眼,都如同尖刺一般狠狠锥入他胸口——直透心窝!
颠簸靠至召奴身畔,与他那双半阖瞳眸对视。
那双眼,曾经是那麽光采夺目,总是灵动却又温煦的与他相望,如今,却只余下一片浊灰,冷情无焦的不知望向何方。僵白的唇,淹没了微扬的甜笑,珠润的嗓音自此消逝,再也无法呼唤他的名──
非凡弯身坐下,伸手轻抚着召奴左颊上的伤,瞟望着置於一旁湿透的血红单衣,剑眉不舍的拧起,不顾君夫人阻止,将召奴的遗体抱起紧搂在怀中,一股湿寒透体的僵冷经过双手及身体的触碰,瞬间传到他身上,至此,非凡才不得不承认,召奴他真的死了……
将召奴拥在胸前,非凡淌着泪的颊埋入他湿黑的长发中,黑眉皱紧,温热的泪无声滚落,却再也暖不了怀中早已冰冷的人。
「你骗我……为什麽要骗我……」
「非凡……」君夫人对坐於前却无言相慰,只能默默的低首垂泪。召奴—你成了父亲一人的遗愿,却又何其残忍的伤了二人的心啊……
一室的静默,未久,却在一阵急促浩大的脚步声中被硬生打断。
「将那名同谋叛贼拿下,拖至府外立即处斩!」
花座府的大门倏然大开,鬼祭将军人随声到,身影未至堂前,便已喝令将非凡拿下处斩。
鬼祭眼中扬怒,带着大队人马赶至花座府,才入府门,见着的便是非凡公子拥着花座召奴的遗体无声垂泪的情景。沈声喝传着抓人的口喻边大步朝前迈进,在堂门前停伫,泛着怒涛的利眼忽然被非凡佩在腰间一只镶金白玉给吸去目光。
那只玉墬怎会在他身上!
君子曾经说过,镶金白玉墬是其母的遗物,她和花座召奴各拥有一只,若有朝一日玉墬之主易人,那人便是玉墬原主人所钟情之人。
望着眼前紧依的一人一屍,满腹怒火烧得更旺。他们二个何时……可恶,他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得到,就算是屍体他也要将其毁去——
怒红的脸犹如修罗一般狰狞,挥手砸了堂门,咬牙道:「将花座召奴那名逆贼的屍体拖出来,鞭打一百後再断四肢丢到桂川里去——我要他死无全屍!」
「将军!」闻言,君夫人惊叫一声猛地起身,尚不及反应,就被随同鬼祭前来的赤鬼与夜卫二名随待左右架起限制了行动,四周的仆待也同时遭人揖拿或驱赶。
「放开我—放开我——将军,你不可以这麽做!」行动受制,君夫人反抗着大叫。
「可恶!你们滚开——」亡命之花同时也遭数名武士团团围上,奋力反抗未果,转眼已被压出府外。
瞬间,尖叫声、喝斥声及杂乱的脚步声溢满堂内,一片乱像,立於堂门外的修罗却只狞着表情,冷冷望着,毫无怜悯。
「鬼祭——」
厉声怒吼传来,银白锐利的气劲随着非凡如剑削出的长指一同划到,鬼祭惊觉,举掌硬挡却慢了半分,遭指气剑流的利劲划破胸前铠甲。未覆防具的掌,立刻沁出泊泊红光。
单掌挂彩,鬼祭沈喝一声,拔出腰间配刀,刀尖直指非凡公子,誓要取他性命於当场。
「受死吧!」扬刀,即刻发足朝前攻去。
非凡见状剑气凝指再起,欲出手之际,一道灰白身影由前抢步赶上,阻在二人之间横刀隔开鬼祭砍来的必杀之招,再朝铠甲破隙处赞去一掌硬生将他逼退。
灰衣之人放下手中长刀,单手背於身後对非凡打了手势要他别动声色,澄朗双目无惧的与鬼祭对视,年轻俊秀的面孔上尽是与他矫捷身手不附的儒雅。剑眉挑起,唇角微扬着朝鬼祭朗道:
「抓着嫌犯居然不审即判——鬼祭将军,你好大的官威,也好大的胆子啊!」
鬼祭被逼退回门处,双拳紧握,眼中炙着熊熊怒炎瞪向来人。
「真田龙政——」他低吼。真田家在朝中地位超然却向来不理政事的,他这该死的怎会出现在此?「你到这儿做什麽!」
没立即回答,反倒侧首看了眼被限制行动的君夫人,真田龙政一派闲适的拿出怀中折扇置於掌中,对她礼貌的微一颔首,才再转头看向鬼祭,笑道:
「真田家与花座家世代交好,今花座府遭逢巨变,家中派我前来探望慰问,因此,在下会出现在此并无怪哉啊!」说着,更是一脸悠闲的摇起手中折扇,彷佛方才那场恶斗只是玩笑。
「探望—哼!花座召奴盗取文诏已证据确凿,本将军到此抓拿同谋共犯你胆敢出手阻拦!」
是啊—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居然来淌这浑水。收起折扇,真田龙政跨步上前,黑眸与鬼祭对视,笑意之中漫着挑衅。
「将军行事有误,在下路见不平,不得不出手相助。」他说。
「行事有误!」皱眉,鬼祭恶声问着,没发觉言谈之间他已被人有意牵制。
「将军不解吗?」墨瞳微眯,真田龙政退了一步挡在非凡身前,暗阻下他欲发掌攻击鬼祭的企图,背对着非凡,和声回道:
「咱们故且先不论花座少主选在狂雨大做的夜里去盗文诏,究竟是预谋还是临时起意,但将军你府里上下都可亲眼作证,前去盗文诏、且被待卫一路追赶甚至到落水为止,都只有花座少主一人,其间并无任何人出面接应或是相助。再加上非凡公子近日被七色龙软禁家中是众所皆知之事,难不成将军你欲籍花座少主死无对证之实,对旁人强扣罪名吗!如此做,难道将军不怕会落人口实?」
说着,悄悄回望了眼身後的非凡公子,只见他脸色苍白,将怀中屍身搂得死紧,一抺担忧在眼中飞闪而逝,抬眼再对上鬼祭,修长的身子向前迈了数步朝他逼近。
「将军一口咬定非凡公子是共犯!证据呢?」说着,侧身伸手指向非凡。「就算是,他也只不过是个遭花座少主藉故友之名,却被利用来掩饰他谙武的身份罢了!」
语未讫,忽然回首对上非凡瞠大、震怒的眼。沈声再道:「无心之错,何罪之有!」
平稳的嗓音,说着模棱的话语,虽是在应答鬼祭,双眼却是直视明显露出怒气的非凡,暗喻的话语中似乎另有所指。十年的友情一朝色变,竟成了他人手中的权谋利用,非凡公子,就不知你与花座少主之间的情谊是否经得起蜚语的考验了。
「分明狡辩!」居然拿他府内待卫为证来当挡箭牌!
背後,鬼祭怒极的吼声传来,真田龙政却是淡淡一笑,回身,银发伶利轻飞。
「我只是实话实说啊—」伸手理了下方才因急赶而微乱的衣襟,笑道:「在下说话向来不懂迂回修饰,若惹怒了将军,还请将军见谅。」说罢还同时抱拳一揖,表现出歉意非常。手中折扇收起,在掌中轻击二下,利眼朝上斜睨着鬼祭,含笑再道:
「何况……文诏本属皇家,朝中素来皆有将军你私自拥诏不交付天皇的传言,今日却又无巧不巧的发生这起为文诏私下行刑之事,若天皇向将军你问起“该当何罪”时——不知将军打算要如何应对!」
不懂迂回修饰……简直放屁!「哼—想来,你是执意要维护到底了!」皱眉,鬼祭冷冽语音中透着威胁。
「唉啊—将军可别误会啊!」再度启扇轻摇,真田龙政仍是一脸悠哉的温笑。「在下只不过是为将军着想,不想将军因方才之行,日後被无辜冠上私刑报怨之名啊。若将军不信,迳可明日上朝向天皇一一面禀今日发生之事及在下所犯的罪行。」说着,又是诚意十足的浅笑一揖。
「真田龙政—你可真有心啊!」咬牙,冰寒的语调自齿间摒出。听着那状似诚恳却又揶揄至极的说词,鬼祭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真田龙政分明在揄弄他方才妒火中烧而下令抓人毁屍一事,更何况文诏之事真要闹上天皇面前,若被追究起文诏的来源及去向恐怕他也不好交待。虽说他私藏文诏之事可大可小,但照眼前情势看来,真田龙政必会与他一票党羽将事情抬涨至不可收拾的地步,阶时他可能弹劾不成倒被反将一军。
忽然转身,朝行动被制的君夫人走去,大掌将她掳至身前怒瞪一眼,又狠狠的将她推倒在真田龙政与非凡公子之间。冷睨着眼前几人,脑中千回百转,这才忽然明了他居然不知何时已被困在局中许久而不自知。
难道所有的事,都是预先设计好的?若是如此,那麽花座召奴这些年来不祭祖、不习武、不近旁人,这一切反常的行为皆有了答案。鬼祭扯起薄唇,笑颜十足森冷。「原来……一切早就安排好了!所有的事都是冲着我来的。」
闻言,真田龙政也敛起微笑,正色严肃的与他对望,却迟迟不语。
好个真田龙政,不承认也不否认是吗。鬼祭见状,上前二步蹲下身单手抓起君夫人的肩臂将她拉近身畔,不理会她叫疼的声音,抬首盯着非凡公子与真田龙政。
看来这闷亏他今天是吃定了!眼神一闇,沈声说道:「要我彻兵放人可以,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眼未动,可掳住君夫人肩膀的手却加重了几分力道,说道:「盗文诏之事与君夫人无关,我自不会怪罪於她,但花座召奴身为花座家长子继承人却做出背祖叛训之事……」眼神转至君夫人疼白的脸上,毫不怜惜的又将她推倒在地,看着她伏趴微颤的身子,起身,冷冷问道:
「夫人,花座家的祖训向来严谨,若族中有谋叛之徒,依照祖训该当如何处置。」即然国法私刑都动不了花座召奴,那就用家规来消他心头之恨。
「这……」君夫人长睫微动,却犹豫不语。鬼祭他……想要用“那条”祖训!
「说——」沈喝,弯身以指箝住君夫人的下巴,扳起她的脸道:「想依家规,还是要我动手,你自己选!」
下巴被制而无法转头,君夫人眼神斜望向仍依在非凡怀中的冰冷屍身,珠泪—自玉颊滚落。祖训一出口,她就再也没机会见到召奴了,就连想祭拜他也做不到了……
「将军,求求你……」水眸泛泪,君夫人怀抱着一丝希望企求着鬼祭能改变主意。
「说!」
无视,仍是坚持要君夫人亲口说出训示。若是由他开口道训,真田龙政必会有语反驳,只有让夫人亲自开口才能叫真田龙政无言对抗,他不信他真的没法动那一人一屍半根毫毛!
一旁的真田龙政见着心有不忍,怒火袭心,也禁不住暗暗咬牙却无计可施。
「说——」鬼祭催促着。
「啊!」感觉下颚的手劲加重,君夫人挨不住疼喊出声。「……我说……」
屈服的心、咽哽的嗓、苍白的唇,和着两颊的泪,身子昏沈虚飘着缓缓道念祖训:「子孙若谋叛背义……生者、夺姓氐、削封位、消去族谱存名,驱逐出门永不迎回,长辈子孙永不得与之往来……」顿了下,泪湿的长睫阖上,已然絶望。「逝者……夺姓氐、削封位、消去族谱存名,屍弃荒山不得葬入祖坟,长辈子孙永不得祭拜悼……」语未竟,君夫人已悲极昏厥。
「哼!」甩下君夫人,鬼祭喝声命令着。「来人—将这名逆贼的屍体拖至大街上弃置!」
一声令下,屋外数名武士立即涌上,却在未达堂门前就被非凡浑身并发的杀意给赫阻,数人面面相觑,竟不敢上前。
见此情况,鬼祭双拳不觉紧握,更是一脸冷絶的瞪着眼前几名他恨透心肺却又无法动其分毫之人,五官因怒极而扭曲,但出口的语调却反常的平稳无波。
瞪着真田,鬼祭冷冷说道:「真田龙政,光凭两家的交情,恐怕还不至於请得动你来淌这浑水吧!」
真田龙政闻声,斜睨了眼已昏迷不醒的君夫人,剑眉轻皱,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狡黠。抬眼,朝鬼祭微一颔首,却仍是语不着边际的说着:
「将军你言重了,维持两家友好只是在下应尽的本份。」
想继续和他打哑谜!真这麽沈得住气。见真田态度轻松,鬼祭语气中顿时满是不快。
「你可有想过,此举的後果将会如何?」
闻言,知鬼祭已心绪微乱,真田笑着朝他弯身一揖,抬首再道:
「多谢将军提点,在下回府後必会加紧布属,絶不会叫将军失望。」浅笑扬起,寇玉般的面上满是悠然自若,彷佛天地万事皆在他掌握之中,无需挂罣。
鬼祭看着却是甚感刺眼,浓眉重重绞紧。他知道,文诏一失,各方将领诸候必会乘此机会想推翻打压他,即然对决已避免不了,那他只好先发制人了——首先,便是由真田龙政辅佐的岩堂!
「哼—狭路自会相逢,咱们走着瞧!」说罢,调头便走。身後的君夫人也被一左一右紧跟着的卫待搀扶着随後跟上,就连门外几名方才欲上前抢屍的武士也急急朝两旁退开後再跟着离开。
刹时,零乱不堪的前堂又陷入一片死寂。
不一会儿,正当真田龙政想离开时,身後一个冰冷的嗓音却唤住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