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 子里突然起了风,树让风吹得枝桠摇晃,树叶哗哗作响,没过多久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细若蛛丝,宛若一张绵密的网罩住了整个春归何处,细细的雨脚将两人 密密地包围进了一个逼仄的空间,漾起一层迷雾,冰无漪便只是这样静静地任剑布衣抱着,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听窗外风声起雨声落,满园芳菲渐渐被连绵的雨拍打 得越来越模糊,各种斑斓色相渐渐隐退,耳边只有时紧时疏的雨声。
世俗喧嚣在此时被这雨声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了被雨声统一的宁定,再没有任何的干扰。
一场雨过后,春归何处院子里的桃花竟然提前开了,仿佛赶着什么期限一般,未等及一个月期至,满院的桃花便都开好了。
桃花刚开的时候,月藏锋便来过一次,忍不住感叹冰无漪这小小的园子里桃花竟然是别处比不上的美,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小坛酒,说是留给他们二人泡些桃花酿酒,等花都开好的时候再来找他二人饮桃花酒。
不知道为什么,月藏锋觉得剑布衣与冰无漪之间似乎与之前有了些不同,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出来,虽然表面上看来两个人之前不如从前那般喜欢调笑斗嘴,然而却是又比之前多了些东西,那似乎是一种很单纯的,人与人之间那种经历过沧桑之后的心心相惜的感觉。
桃花酒酿好的时候,却是素还真同月藏锋一起来的,剑布衣与冰无漪准备了一桌子酒菜招待两人,满园的桃花开得正艳,桃花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坛酒,月藏锋拍开了封泥,浓香的酒意夹带着桃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酒过三巡,剑布衣望着素还真与月藏锋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还是先开了口:“素贤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事需要我和冰无漪相帮?”
素还真放下酒盅,微微叹了口气:“若非事无转圜,素某也不愿前来打扰先生,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剑布衣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偏头看向身边的冰无漪,冰无漪朝他点了点,他这才转向素还真,起身朝书房比了个手势:“既是素贤人有事所托,那便请吧。”
冰无漪看着剑布衣与素还真都进了书房,面上这才露出有些担忧的神情,转向一旁月藏锋:“锋仔,跟我说实话,苦境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冰无漪,我想起了过去。”月藏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止我,这苦境有不少人都开始断断续续地恢复了佛厉大战之前的回忆。”
想起之前自己记忆突然地恢复,似乎也并不是在看见劫尘香囊的那一瞬间,冰无漪心中一惊,却并未言语,只是等着月藏锋继续说下去。
月 藏锋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苦笑道:“日前素还真与一页书设计击杀了血傀师,没想到血傀师临死之前将全部功体灌入了止战之印,并逆转止战之印重新盖在了圣魔 元史之上,原本第一次盖印之后,为了戏弄苦境之人,血傀师篡改了他们的记忆,让亲者相离,仇者相亲,如今大家的记忆都恢复了,苦境一夜之间再次陷入了混乱 之景,武林人士中少数内力深厚的人记起了全部,明白这是血傀师的阴谋,而更多地人却只是回忆起了破碎的记忆片段,错乱的记忆充斥脑中,苦境许多百姓这些日 子过的生不如死。”
冰无漪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可有方法挽救这个局面?”
月藏锋摇了摇头:“这近一个月来,大家都为此时奔波,但是,素还真与一页书试过许多方法都失败了。”
冰无漪沉默了片刻,又开了口:“来找剑布衣,可是有了新的办法?”
“这……我也不清楚。”月藏锋顿了顿,轻轻叹气,“素还真来找我的时候,只说剑布衣是关键,并未透露什么,而且他也说不想为难剑布衣。”
冰无漪听了月藏锋的话,又望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心中如同一团乱麻,书房的门却在此时开了,素还真与剑布衣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不等冰无漪上前,只见剑布衣面色凝重地朝素还真揖了一揖:“素贤人所说,我已明白,待在下考虑周详之后,会尽快给贤人一个答复。”
素还真也朝剑布衣行了个礼,又向冰无漪微微颔首,便离开了,月藏锋看了看剑冰二人,心知两人定有事相商,也告辞离开了春归何处。
送走了素还真与月藏锋,剑布衣拉着冰无漪的手走到桃花树下坐了下来,给冰无漪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冰无漪拿起酒杯,与剑布衣的杯子碰了碰,缓缓喝下了,直直望着面前剑布衣的眼,除了满满的深情,剑布衣如墨的双瞳里这一瞬间,有了太多的愧疚,伤感,担忧和痛苦。
剑布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冰无漪拉进了怀中紧紧地搂住他,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冰无漪抬手缓缓攀上了剑布衣的背,用力环住了他,将脸埋进了剑布衣的胸前,哽咽着的嗓音,沙哑得低沉:“剑布衣,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剑布衣的身体开始微微的颤抖,冰无漪的也是。剑布衣低头吻上冰无漪的唇,舌尖探入他的嘴内,汲取着记忆中贪恋却不可得的那份柔软。
桃花无声地落在两人肩上,然后被风吹的漫天飘零,翩跹着,飘飘洒洒,纷乱了暮色溶溶。
第三十三章
剑布衣心里明白,若非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素还真也不会这样寻上已远离苦境兵燹多日的他。
止 战之印被逆转重新盖下的结果原本只是应当回归到佛厉混战之前的苦境,而血傀师的目的无非在于让那些被他亲手操控记忆的人因为记忆的恢复而互相仇杀,让苦境 再次陷入恩与仇的漩涡,然而苦境的历史因为却剑布衣这个来自未来的人曾作出的改变,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产生了不同于原定轨迹的变化,使得历史的进程早已偏 离了原本历史发展的方向,止战之印一旦逆转,苦境的历史无法回溯,只能偏离到了一个更为错乱复杂的境地。
大多数人原本被封存的记忆匣子被 强行打开,然而破碎的记忆碎片无人梳理,只能与脑中现存的记忆互相争夺空间,许多人因为脑中记忆错乱纷扰而心性大变,时而清醒,时而癫狂,苦境中原一时间 有许多人因为身边的人或者自己情绪失常而错手丢了性命,恐慌,绝望,疯狂的情绪如红潮过境一般侵蚀这片大地,目前唯一能将这样的错误拨乱反正的办法,除了 再次逆转止战之印之外,为了排除历史再次偏差,将苦境彻底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只有让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剑布衣,回到他原本应该回去的时代。
冰无漪静静地听完了剑布衣的话,仿佛入了定一般沉默了起来,剑布衣的话就像往他心上扎了一根刺,不会流血,也看不到伤口,但却结结实实的痛得彻骨。
剑布衣看着冰无漪不言不动的样子有些慌,他拉着冰无漪的手,急急说道:“我尚未答应他,素还真也知道我此行亦有风险,他也说还会再寻其他办法。冰无漪,我已答应过你哪儿都不会去的,我——”
“那你便回去未来去陪着我罢。”冰无漪恍恍惚惚地开了口。
剑布衣没料到冰无漪开口却是这一句,整个人都慌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便回去未来,去那里陪着我吧。”冰无漪转过身来看向剑布衣,目光却有些空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剑布衣,你不是很想念小师傅么?如今能有机会回去陪他,做什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冰无漪,你当知你在我心中并非只是小师傅的投影,我所钟爱的只是冰无漪,无论是从小会宠我疼我的冰无漪,还是如今经历了这许多恩怨却依然与我相伴的冰无漪。”剑布衣只抓着冰无漪的手不放开,他看着面色平静的冰无漪,声音都哑了“我只有一个你,走到哪里都只有一个你。”
冰无漪另一手抚了抚剑布衣的背,又握了握他的手,才叹了口气道:“可你我总归再能见面的不是么?何况这对你来说不过一眨眼的事情,你回去了,立刻便能见到我了。”
剑布衣望着单薄衣衫下冰无漪有些瘦削的脊背,忍不住慢慢搂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让我如何放得下你,让你一人独自过下去。若是……若是出了岔子,万一我回去也寻不见你怎么办?冰无漪,我没有这个勇气用你我的未来去赌这一局。”
冰 无漪怔了一怔,心口一酸,回身抱紧剑布衣,把头埋在他的颈项间:“不会的,你可还记得你前来这个时代的使命,你不过是为了拨乱反正,让如今这个时代安然发 展,然后变成你一直知道的那个未来,而如今,你已经完成了使命,那么,你再在这个时代多留一刻都会对未来产生巨大的影响,如果你再继续留在这里,或许一切 又会再次偏离,未来便不会再有我们一场师徒情谊,没有圣朝,没有你所期望的天下太平。剑布衣,既然素还真来找了你,那么他就一定有把握让你回到你改回去的 地方,那里会因为你的努力而依然四海升平,我依然会在未来等你回去。”
剑布衣听得心里难过,为冰无漪难过,只能更用力地抱紧他:“可是,这中间隔了这许多年……我……怎能放你独自一人捱过?何况,素还真说过,若我离去,止战之印再次盖下,苦境一切将会回到正轨,这里甚至可能不再会有人记得我。”
冰无漪定了定心神,攥了剑布衣的手,问道:“怎么会,不过是多等些日子,日子久了就惯了。还是,你是怕我忘记你?”
“那……忘记我也好。”剑布衣目光一黯,积攒了点力气,沉沉回道,“日子便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至少你不会太过寂寞。只要回去了以后我还能在跟在你身边便好。”
冰无漪忽然微笑了一下,握着剑布衣的手,贴在唇上:“呵,怎么会呢,就算是苦境的人都记不起来你,我也不会忘了你,素还真想要把人从我手里带走,若是不拿出些东西与我交换,我怎么能这样便宜他,你别忘了,我可是厉族,厉族关心的从来都不是天下。”
剑布衣面色苍白,只是沉默地看着冰无漪,冰无漪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避开剑布衣的目光,低声道:“何况,我们分开些日子也好,这样或许我便能忘记你我之前的那些不愉快,劫尘的死,还有厉族的败亡。若能撑到你所说的那个时代,或许一切都能好起来。”
剑布衣胸口一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呐呐地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剑布衣,我们两个人,兜兜转转这么许多年,如今仍能坐在这里说这样一番话,已是不容易。”冰无漪握住他的手,两人静静地对坐片刻,冰无漪抬手摸了摸剑布衣的脸颊,轻轻笑了笑,这才低声道,“原来上苍待我们不算太薄,给我们留了这么多余地。你与我,都该知足了。”
剑布衣看着冰无漪的笑容,也回了他一个笑,可唇角一勾眼泪不知怎的就下来了,冰无漪只好别过了头去,眼眶也不由自主跟着热了起来,他赶紧闭上眼睛猛地深吸了口气,睁开眼后,眼里悲凉更甚,嘴角的笑意淡得似要逝去。
原以为刚刚过了一个坎,好日子便会长到过不完,却没想到日子过的这样快,一眨眼竟然就到了一个尽头,他们两个人,明明爱着彼此,却又不知能不能走到永远,不是不爱,也不是不够爱,是爱终究敌不过悄然变化的时光和所谓的命运。
花落流年度,逝去的不过是他与他相爱的岁月。
答 复素还真的时候,是冰无漪跟着剑布衣一同去的,素还真眼见两人神情,心知此事剑布衣已经答应了下来,便交了一个锦囊给剑布衣,交代他三日后隅中往无尽天峰 一行,阵法施行之地便在那里,剑布衣应下了,正待与冰无漪离去时,却见冰无漪又请素还真借一步单独聊了片刻,两人似是做了什么约定,冰无漪得到了素还真的 保证之后,这才放心地同他离开了。
出了推松岩,剑布衣便问冰无漪:“方才,你与素还真谈了些什么?”
“呵,我不过威胁了一下他,若是敢让你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他可休想过太平日子。”冰无漪朝剑布衣眨了眨眼,又道,“你放心好了,总归不是我要跟你一同回去就是。”
剑布衣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若你真能同我一道——”
“你想的到美。若我真跟你一道去了,才会是天下大乱吧。”冰无漪撇了撇嘴,“等我将来收了那个叫做剑布衣的徒弟,我定然天天罚他,稍有不听话就不给他饭吃。”
剑布衣目光深了,染了些笑意:“你舍不得的。”
“想要过好日子啊,那容易,这三日尽管好好伺候本公子,将来我若一朝收了你做徒弟,定然好好疼爱你。”说完,冰无漪猛地伸出手了掐了一把剑布衣的脸颊,不等剑布衣反应过来,便笑着化光先赶回了春归何处。
而最后的三日,两个人便当真是哪儿也不曾去了,只是守在春归何处的桃花树下,喝着酿好的桃花酒,就这样安静的陪着对方,相互偎着,一同欣赏着有对方相陪的最后那几个日升日落。他们的话并不多,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只是用所余不多的时间,将对方的每一个呼吸刻在骨血里。
离别的那一日,剑布衣并未通知太多的人前来送行,除了冰无漪,只有对此事知情的素还真与月藏锋,剑布衣觉得,既然自己此行离去之后,在苦境的一切痕迹都或许都将被抹去,那么何苦更添他人伤悲?
时刻越来越近,阵法已经缓缓启动,素还真向剑布衣深深地做了一个揖,郑重说道:“素某愿先生此行万事顺利。”
剑布衣微微颔首,回了一个礼,看向月藏锋,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月兄,许多年过后,若你闲来无事,希望能去我所说的那个地方走走,若是有缘,在下请你喝酒。”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月藏锋用力点了点头,“剑布衣,你记得,你欠我一顿酒。”
剑布衣笑着答应了,转身拉住了身边冰无漪的手,轻声交代道:“你若觉得一个人寂寞,便不要守在春归何处了,四处多走走,念着我也好,不念着我也好,总归只要你是平安快乐的,我便知足了。”
冰无漪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了,春归何处原就很好,如今连秋鸣山居也归我了,有这么好的地方住着,我为什么要走?剑布衣,你放心,你欠我的,无论再过多少年也是跑不掉的。”
身后的阵法轰隆作响,分别的时刻终是到了,剑布衣深深地看了冰无漪一眼,转身走向了阵法。
剑布衣刚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回冰无漪的身边,黝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冰无漪,若是很多年以后,你还念着我,你一定要记得,去异诞之脉旁边山头上最高的那棵树底下,救一个下不了树的小男孩,若是他不敢下来,还请你摘一个苹果哄哄他。”
冰无漪心猛得一缩,直直地望着他,突然笑了:“剑布衣,你这是在作弊。”
剑布衣只是自顾自地又说:“他自幼父母双亡,干娘疼他却也无法照顾他,他的师傅们都对他很严厉,你一定要对他好一些。”
冰无漪眼眶突然涌了些湿意,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对他好,他特地跑回来纠缠我,等我习惯了他的纠缠,他又要离开我。”
剑布衣微微地笑了:“因为等他长大,他会对你好,仍然会这样缠着你。”
“然后呢?”
“然后,一世都不离开你。”
第三十四章
走进了阵法的剑布衣,只来得及转身朝冰无漪笑了笑,然后便在一阵炫目的光华闪耀之后,瞬间消失了身影。
冰 无漪愣愣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阵法中心,直到月藏锋轻轻地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对上月藏锋担忧的眼神,冰无漪摇了摇头,自嘲地的笑着说 道:“我以为穿越时空这样了不得阵仗,场面应该会很大才对,没想到只是这样一眨眼,我就已经见不到他了,果然是寒酸的剑布衣,就连回去的阵法都跟他的人一 样寒酸,看不出半点气势。”
月藏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冰无漪,你不该把难过都放在心里。”
“锋仔啊,如果我说我真的不难过,你可相信?”冰无漪摇了摇头,拍了拍月藏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这又不是生离死别,剑布衣不过是回到了他原本应该回去的地方,是件喜事,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当剑布衣出了趟远门而已,为何要难过呢?”
月藏锋看着冰无漪一脸淡然的笑意,心里越发有些难受,却又不知该怎样宽慰他,只好说道:“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若是有空,不妨前往中阴界一游,也去我的居所看看风景吧?”
“咦?锋仔你竟然有未卜先知本领么?”冰无漪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去中阴界啊?我正愁没有地方住呢,你果然是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