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藏锋望着冰无漪的笑脸,正要答应,却瞥见一旁素还真有些担忧的神情,便出声问道:“观素贤人颜色,似乎忧心忡忡,可是有什么心事?”
素还真低低地叹了一声,上前两步走到了冰无漪的身边,开口说道:“虽然素某心知冰公子心意已决,但是素某仍想劝你一句,逆天强行保留记忆的法子实在有不小的风险,中阴界一行还望冰公子三思。”
冰无漪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朝月藏锋笑了笑:“月兄,我记得之前我们谈及止战之印篡改记忆的时候,你曾提过,中阴界有一种异术,或能与此印对抗,受此异术之人,战印盖下之后仍能保有所有过往的记忆。”
“这……的确是有。”月藏锋犹豫地回道,“冰无漪,你可是想通过此法避开止战之印的影响?可我也曾说过,此法施为过程实在太过凶险,血封七脉,针行九穴,能捱过此等苦痛之人少之又少。”
素还真也出声劝道:“冰公子,月藏锋所说之顾虑也正是素某之担忧,战印盖下尚有几日转圜,可否容素某帮公子寻找其他解决的办法?”
冰无漪无奈了抬手揉了揉额角:“血封七脉,针行九穴,倒是很有你们中阴界的风格,听起来似乎真的不是很舒服的办法啊?”
月藏锋皱着眉看向他:“此法已内元为本,施为过程中所受疼痛无法运功抵挡,只能以血肉之躯硬扛。一旦扛不住疼痛,异术失败则功体尽毁,甚至性命堪忧。”
冰无漪对上月藏锋的双眼,看了他片刻,突然勾了唇角,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一般来说,这种会要命的办法,若是能成功,一定十分有效。”
“冰无漪,你……”可月藏锋却想不出任何借口劝阻冰无漪。
冰无漪笑着拍了拍月藏锋的肩膀,又转向了一旁的素还真,“素贤人不必为我费心了,既然有这样牢靠的办法,又能前往中阴界一赏大好河山,一举两得。素贤人还是专心于止战之印之事吧,素贤人可是已经答应了我,这战印盖下之后一切都会回到原定的轨道的。”
素还真点了点头:“素某知道战印盖下之后的发展对冰公子与剑布衣先生至关重要,素某既已承诺,必会守约。”
冰无漪深深地叹了口气,却不难听出话语中的如释重负:“素贤人这样说,我便放心了,苦境没有你素还真办不到的事情。”
冰无漪向素还真揖了一揖,又转向月藏锋,做了个领路的手势:“既然如此,劳烦锋仔你替我引荐施法者,冰无漪在此先谢过了。”
月藏锋知道自己劝不动冰无漪,冰无漪这个决定,怕是在知道剑布衣会回到未来那一刻便已经做下了,他只得带着冰无漪前往中阴界,在泥犁森狱最深处,寻到了那个隐居许久的施术者。
施术者问了两人的目的,便淡然看了他二人一眼问道:“是谁?”
冰无漪朝施术者深深见了礼:“是我。”
“既然你来寻我,应当知道此法的霸道之处,若是准备好了,便坐下罢。”施术者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又向月藏锋挥了挥手,“你出去等。”
月藏锋心里不大放心,只得试探问道:“前辈,可否允许在下就在这里陪伴好友?”
施术者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月藏锋一眼,冷冷说道:“让你出去是为你好,你若留下,那就安静去一旁坐好。”
这是月藏锋第一次看到这种异术的施法过程,他终于明白,记忆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珍贵,珍贵到需要经历这样苦痛的肉体折磨才能换得回来。
冰 无漪身躯因施术过程中四肢百骸不断传来的剧痛而抑制不住全身颤抖,身体也如同被大力牵拉撕扯,全身关节仿佛都被拆开扭断一般,原本放置双膝的双手紧握成 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深深地陷进了掌心,指甲划破皮肉,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想大口喘息来缓解身体疼痛,胸口凝滞之感却令 他几欲窒息。
施术过程因为四肢百骸传来极度的痛苦而变得无比艰难漫长,原来那些所谓针扎剥肤钻心刀割火燎,统统不过是想象而已,再精练巧 妙的语言也无法真正去形容疼痛,身体里的难以言喻的痛感仿佛不曾亦不会休止,冰无漪觉得自己这具躯体已经被疼痛烧灼的麻木起来,他努力地去体会这种麻木, 借以将感觉中的痛感剥离开来,唇角颤抖着微微的勾起,他突然有些庆幸,他居然期待此刻身上所受的疼痛能再多一些,好让那些有关剑布衣的记忆随着这痛感深深 地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痛苦仍在加剧,冰无漪的神志终于开始迷乱,全身的肌肉都已不受控制地僵硬起来,颤抖的唇间无意识地溢出低沉嘶哑的轻喃:“剑……布衣……”
冰无漪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月藏锋带回了住所,见他醒来,月藏锋便急忙问他:“冰无漪,你身上可还觉得疼痛?”
冰无漪轻轻地摇了摇头,只管问道:“成功了么?”
“前辈说你若能醒便是成功。”月藏锋扶着冰无漪坐了起来,冰无漪却是偏头看了看窗外天色,问道:“战印何时会盖下?”
月藏锋叹了一口气:“明日子时。”
冰无漪揉了揉额角:“原来我已睡了几日了,麻烦锋仔你照顾了。”
月藏锋给他递了一碗活血化瘀的药,看着冰无漪喝了下去,这才说道:“能醒过来便好。”
“只有一日而已了。”冰无漪垂了眼眸,无奈的笑了笑,“过了明日,这个时代除了我便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了。”
月藏锋眉头轻皱,长叹一口气,道:“冰无漪,若是将来见了他,记得和他一同来看看我。”
“那 是当然,他欠你一顿酒,就算是你忘了,我也会帮你记得的。我怎么会让你吃亏呢!”冰无漪朝月藏锋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笑容,见月藏锋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又 偏过头去,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锋仔你说,其实,我是不是很吃亏?寻常人离别,若是不愿等,大可以去寻,哪怕寻不到,总归是抱着下一刻便能相见的 希望,可是我呢?我明知道他在哪儿,我却只能等,总归一定要等上这许多年,我才能等到他,早一刻也不行。这样想想,我还真是委屈。”
月藏锋就这样看着冰无漪,心里替他难受,想安慰他两句,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月 藏锋一脸为难的样子却把冰无漪逗笑了:“其实我怎么会委屈呢?人经过衡量,一定是会为了他想得到的东西而付出代价的。既然有得有失,那便谈不上委屈了。月 藏锋啊,若是我只需在原地这样等下去便能等到他,我已是比很多人都要来得幸运,至少这不会是一场空等,我在等待的开始就已经知道结局了。”
于是,冰无漪告别了月藏锋,离开了中阴界回到春归何处,开始耐心地过起了一个人等待的日子。
还好,春归何处的每一处,都有剑布衣的痕迹,这让冰无漪觉得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孤单,这只茶杯是他用过的,这把椅子他曾经坐过,这间屋子里还残留着他的味道,即使剑布衣不会再回来了也没有关系,他知道他就在那个可以预见的未来等着他。
止战之印重新盖下,苦境的一切再次回到了原本所应存在的位置,那些错乱的记忆也被再次梳理过了,一切发展得都是那样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得好似这片土地根本不曾有过一场因为战印而掀起的腥风血雨。
就这样,冰无漪一个人独自等了许多年,他等过了苦境的岁月变迁,等来了厉族的渐渐复兴,甚至等到了族人重新收集起了散落于世间的元种厉元,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兄弟们被族人们一个一个地复活,回到自己身边。
摆脱了宿命之后,脱胎换骨的元种八厉带领着族人们闯荡四方,踏过千山万水,到底寻找到了一片最适合他们居住的土地,在那里安居乐业,建立了亘古以来第一次完全属于厉族自己的王朝。
然后,冰无漪终于等来了那个叫做剑布衣的孩子。
他摘了好多苹果,然后走到山头那棵最高的树下,朝着树上那个委屈害怕得快要哭出来的孩子张开了双臂,在那个孩子期盼的眼神里,冰无漪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出半分的颤抖。
他对那个孩子说:“不用怕,小师傅会接着你。”
那个孩子终于扑进他的怀中,被他抱在臂弯里开心地啃着苹果,金红色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的脸上,他皱着鼻子朝他无忧无虑地咧着嘴笑。
冰无漪觉得这一刻美好至极。
流光倾泻,桃花翻转,童年明媚,记忆咏唱,白云深处一回头,半生守望,终是等来了地久天长。
第三十五章
剑布衣无疑是拯救了整个圣朝命脉的英雄。
可英雄的凯旋归来,却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夹道相迎也没有往来道贺。剑布衣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只有他的师傅们前来送行,而他回来的时候,却是连他的师傅们也不曾知晓的。
法阵的出口就在离异诞之脉一片空地上,剑布衣从法阵中慢慢走出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种被送到了未知地域的慌乱之感,周遭似曾相识的景色看起来与过去的苦境并没有分别,剑布衣甚至还有了法阵传送失败的错觉。
在孤身去往异诞之脉的路上,迎面而来的行人或多或少给了剑布衣一些安慰,他们的衣着发饰都是圣朝百姓的装扮,剑布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至少他确实是回来了。
然而他心里却再次生出了些微恐慌,虽然他离开苦境之时,素还真曾提及未来不会改变,可过去自己的师傅们接连身亡的情景仍是不断在剑布衣的脑海交错来回,让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师傅们是否都平安,而冰无漪还有没有在春归何处等他。
刻意放轻了脚步敛去了气息,靠近异诞之脉的剑布衣心却跳得厉害,然后院内传来的令他熟悉的欢声笑语让他眼眶都热了起来,真好,师傅们都还平安,那至少证明如今所处的仍然是他一直熟悉的那个未来。
剑布衣并未走进异诞之脉,此刻,他心里有更想去的地方,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未来还是他这么多年梦里希望回到的地方,那么他的小师傅一定还在春归何处等他!
他几乎是一路狂奔着跑向春归何处,耳边只余劲风吹过的呼啸声响,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心神激荡得无法克制,只要想到下一刻便能见到冰无漪,剑布衣只觉胸口炙热如火,连呼吸都仿佛带着无法湮灭的高温,整个人都在燃烧。
推 开春归何处院门的一刹那,剑布衣看见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心里忍不住忐忑期待,冰无漪会不会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眸带着淡淡的笑意望着 他,然后笑着唤他的名字,又或者冰无漪会佯装发怒,埋怨他怎么回来的这样迟。剑布衣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里,并没有见到冰无漪,石桌旁空无一人,桌上却放了 一碟剑布衣最爱的吃的桂花糕。
剑布衣向四周望了望,冰无漪并不在院子里,他走近石桌旁,捏起了一块桂花糕,这是冰无漪亲自做的,凑近便能闻到好闻的桂花香气,只是这桂花糕似是放了些时辰,已经受了潮变得有些发硬,剑布衣正想捏起一块尝尝,却听到厨房传来了细小的声响。
剑布衣只觉心中一荡,差点忘了呼吸,明明身体已经亢奋得不受意志的控制,一举一动反而更加小心起来,一步又一步,连剑布衣自己都有些焦急这样的速度,可动作却还是出奇地踯躅,离厨房越近,耳中的叮当声响便越清晰,剑布衣甚至都能在脑中勾勒出冰无漪忙碌的身影。
剑 布衣一阵失神,忆起这些年来发生的一些,恍惚得就像一场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踏进了厨房,那个早已被他刻入骨血的瘦削身影正在灶台旁忙碌,厨房里有淡 淡的桂花香,剑布衣突然想起来,冰无漪曾经答应过他,等他回来还会给他做他最爱吃的桂花膏,想起方才院中的那碟桂花糕,剑布衣只觉心疼得发颤,冰无漪一定 是每一日都这样做一碟桂花糕,然后坐在院中等他归来。
剑布衣痴迷地眯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冰无漪忙碌的背影,生怕稍一动作,眼前情景就会 如同镜花水月,瞬间消失不见,他的眼神中流转出温柔和爱恋,心底溢满酸涩与欣喜的情感,恍如这个天地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厨房里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让 剑布衣突然有了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这样看着冰无漪,欢喜与幸福满的便要溢出来,他一点也舍不得打破此刻的安宁。
冰无漪的动作却突然顿了一顿,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微微侧过头来,有些小心翼翼地出声:“小布衣啊,是你吗?”
剑布衣从后面走上前轻轻抱住他,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冰无漪……小师傅。”
冰无漪放下了手中的做了一半的桂花糕,轻轻拍了拍环在自己胸前的手,低低应了一声:“嗯。”
剑布衣凑到了冰无漪的耳边,轻声开口:“冰无漪,我回来了。”
剑布衣渐渐收紧了手臂将冰无漪抱得更紧,贪恋着他身上的气息,小小的厨房里,淡淡弥漫开的桂花香气,耳边有轻微噼啪的柴火声响,还有砰然跳动的心跳声。
一种失而复得的情感,轻而易举地淹没冰无漪的全身。
重逢的这一刻,他一直是有期待的,只是不曾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毫无预兆地到来。
剑布衣离开之后,他时时刻刻都在期盼着这一天,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却发现自己竟脆弱地无法承受。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一瞬,二十瞬一弹指,二十弹指一罗预,二十罗预一须臾,一日一夜三十须臾。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冰无漪伸出手覆住剑布衣环于胸前的双手,拿下,然后轻握住,一声谓然低叹:“剑布衣,我等你这许多年。”
缓 缓转了身,冰无漪眼睑轻抬,好似被什麽东西击中了一般,剑布衣这样深深地凝望著他,漆黑的眸子好像一个情感的漩涡,温暖而熟悉的触觉从双唇传来,冰无漪垂 下眼眸,揽住剑布衣的脖颈轻轻抚摸,任由剑布衣加深了这个吻,恍惚间,似乎有温热的液体缓缓地留下,沿着唇瓣的空隙流进他的嘴里,咸咸的,却又好像有些微 甜。
冰无漪忍不住睁开眼,眼睛干得发涩,他想看看剑布衣脸上的神情,却被剑布衣抱紧了,将他的头埋进了他的肩窝里,他听见剑布衣闷声在他耳边说道:“冰无漪,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了,再也……不会离开了。”
冰无漪拍了拍剑布衣的背,捧起他的脸,看向剑布衣的目光中映出的浓浓暖意,他缓缓地勾了唇角:“嗯,剑布衣,你答应过我,等你长大了回来,一世都不离开我的。”
从今以后每一日都属于他们两个人,这样多好。
被剑布衣的目光盯得久了,冰无漪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赧色来,他轻轻推了剑布衣一把,说道:“去等着吧,桂花糕快好了。”
正要转身,手却被剑布衣拉住了,剑布衣拽了拽冰无漪的衣袖:“小师傅,徒儿这一路回来的急,头发乱了,帮徒儿绾发可好?”
冰 无漪望着剑布衣一头整齐的黑发,却对上了剑布衣挑眉望着自己的眼,微笑着点头答应了,走到窗前的铜镜前坐下,如同之前的许多年一样,午后的阳光斜斜透过窗 棱,恰好落在剑布衣的脸上,冰无漪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他的发辫,指尖轻轻伸入发丝的缝隙里,打散如瀑的长发,剑布衣只觉头皮一松,带了些凉意的指腹贴了上 来,在发心轻轻绕着圈按压,细致而耐心,久违的感觉沿着脊椎自下而上缓缓爬上来,让剑布衣忍不住轻叹。
铜镜中映出冰无漪专注的神情,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为他绾发时一样,对上剑布衣自镜中忘过来的眼神,冰无漪挑了挑眉:“剑布衣,这么多年苦境变迁,对你来说,不过最多是一夜不曾看见我,怎么好像等的人是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