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何人的?”李显问身边的侍从。侍从去问过来回话。“剩宋之问大人和沈佺期大人的。”李显点点头,又高声向婉儿喊道:“怎么样?昭容。”
婉儿答道:“禀陛下,有结果了。”说罢,一张纸片又坠下。落地之后众人争着上前查看。“什么人的?”李显也焦急的问。
“落下的是沈佺期大人的。”有人回话道。我见婉儿款款从彩楼上走下,朝李显方向欠身一行礼。众人忙让开,婉儿站在前面。
有人问道:“沈宋二位大人的诗篇,昭容是如何决出高下的?”
婉儿一笑:“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就徒健豪举。”
婉儿话音一落,众人间皆是赞叹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再有三章古代部分就结束了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她看向我的方向,我微笑点头示意。
又是歌舞器乐,又是珍馐美酒,每一场宴会都不过是这样,但人们还是会沉醉其间。罗裙翻飞,彩袖殷勤,酒兴正浓之时,君臣尊卑已经无所谓了。显发福的身子在舞姬中边饮边扭,驸马武延秀素擅胡舞,安乐公主在一旁为其击鼓打着节拍。
婉儿手扶着额,面颊晕红的倚坐着,脸上挂着笑意,望着醉舞的人们时不时鼓掌。她历来是宴会中的焦点,诗文风雅皆由她引领,前面几轮下来已有了醉意。
忽然有人喊叫:“下雪了,下雪了。”越来越多的人兴奋起来,庭外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舞。乐声停了,舞蹈歇了,人人都望着檐下的飞雪。
显来了兴致,醉醺醺的要去赏雪,婢女奔走准备,众人移步出庭。趁着乱糟糟一团时,婉儿有些摇晃的走了过来。“我们走吧。”
“可以吗?”我问。
她点点头,“若是问起,便让人说我去歇息醒酒了。”她执了我的手,与我离开。
回去的马车上,我掀起帘子,任由雪花飘进来。我的心情一言难尽,元日一过,我便该要启程了。“真好,赏过了长安的月,看过了长安的雪,走也走的没有遗憾了。”
婉儿原本趴在我膝上,听我说完忽然抬起头来说:“可你一走,我就尽是遗憾了。”
我神色黯淡下来,低声说了一句:“是啊,哪里是没有遗憾,此生已经尽是遗憾了。”
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忙劝慰道:“我们还会再见的,你说过你会尽早清除韦氏一党,到时候我就回来,余下的半生与你风花雪月。”
她又趴在我膝上,“好,我等你,等你回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渐渐感觉到膝盖上的湿热,是她的眼泪。
那时候我心里还怀着期待,我和婉儿纠缠了半辈子,爱而不得多因各有立场,这一次我们终于不再对立,我以为苦尽之后,上天会给我们一个好结局。如果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我一定再多看她一眼,再多和她说句话,亲口告诉她,我爱她,三十年没有一日改变过。
第二日,我去祭拜了乾陵的父皇母后,去祭了二哥李贤,以及贺兰敏月。和离世的人们告别之后,就该和身边的人告别了。我在长安的最后一日,清早起来先入宫和显夫妇辞行,安乐恰好也在,太平和旦都来城门外为我送行,隆基不发一语的垂头跟在后面,我满心以为婉儿会来,左等右等不见她踪影。见我焦急等待,太平犹豫的说:“五哥,今早我见了婉儿,我问她是否同来送你,她说这一面,还是不见的好。”
“是吗?”我脸上神色如旧,心里却不免失落。但想及他日还有重逢之时,也算有几分宽慰。我就这样离开了长安。
我刚到衮州不过半月,就听闻郑夫人的死讯,我寄书信给婉儿,却不曾有过回应,我疯狂的打听着有关长安的一切事,自郑夫人死后,传闻中的婉儿与韦后一同更加无节制的兴风作浪。
显的死讯传来时,我花了整整一天才缓过神。我要回长安,心里强烈的念头让我勉强振作起精神来,我不顾众人阻拦,启程往长安去。在半途的驿站休息时,遇上了意想不到的人。
“璧斐,你怎么在这儿?”崔璧斐带了弥霜还有几个昔日我门下的人也在驿站休息。
崔璧斐换了男装,风尘仆仆的样子。“还好赶上了。”她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她并没有先回答我,只是心疼的看着我。“好久不见,你憔悴了很多。”
我看见故人,落下泪来。
“殿下还不能回长安。”她扶我坐下,坚决地说道。
“圣上去的突然,眼下朝中定然大乱。而且我们终究兄弟一场,哪怕是坟前的一杯薄酒,我也该去看看他。”听闻他暴病而亡,我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也许他不是个好皇帝,可他有情,他一直念着别人的好,他最后也没学会狠心,妻子儿女,弟兄姊妹他哪一个也不愿意放弃,所以只能在中间庸庸碌碌。
“我们也都老了,迟早也会有这一天的。谁先送谁走,只是时间的问题。”她劝慰我。“是上官昭容让我前来见殿下的。”
“婉儿?她叫你来做什么?”她俩人本没有什么交集。
“上官昭容本想送书信来要殿下沉住气,但怕殿下感情用事,所以圣上驾崩当日就来找了我,要我来阻拦殿下回长安。”她说完,拿出婉儿的亲笔信来给我。
显离世,幼子李重茂理所当然的继承皇位,韦后效仿则天皇帝的野心早已表露出来,如今借此机会,名正言顺的干预朝政。既要效仿则天皇帝,皇室中的绊脚石不可不除,我们兄妹三人首当其冲,婉儿不让我回去,定然是为此。
我知道历史大的走向,可我不知道,到底还要送走多少人才能平息这些纷争。
在衮州等待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我的日子平静无波澜,但我知道远在长安,那些我牵挂的人们正在惊涛骇浪中挣扎。
太平也会寄书信来,她和婉儿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我心如火焚,食不下咽,崔璧斐和弥霜留了下来,如过去一样照顾我起居。她也不过多打扰我,只是在看我烦躁不安时,陪我说说话,让我好过些。
我每日都会站在府邸的大门外,等待长安来的信使,来信的频率不高,大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日子一天天的走,李唐皇室和韦后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冲突是迟早的事。
当年七月中,我终于收到婉儿要我回长安的来信,就在我准备行装之际,忽然又收到了太平的来信,奇怪的是,她也要我秘密回长安。我本以为太平和婉儿联手,但细细一想,如果她们两人当真合作,我就不会收到两封书信。她二人的信中,都没有说具体的缘由,但就在我回长安的路上,发现韦后和安乐毒死显的传闻流传甚广。显是病亡确定无疑,太平曾在信中提到过,这时候传出杀夫弑君的传闻,怕是李氏皇族为起事造势。
我心焦火燎的赶路,到达长安之时正是早上,因为不想惊动旁人,所以只去崔璧斐长安的家中匆匆忙忙的梳洗换衣后,就立刻赶去昭容府邸,同时派人去通知太平和旦我回来的消息。到昭容府邸之时,得知婉儿一早已经入宫,我有些失望,但也无暇多想,立刻去见了太平。
太平有些反常,见我回来虽然开心,但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觉得她一定有事隐瞒。我本想去见旦和隆基,但被太平阻拦,说我既是秘密回来,就不该让太多人见到我,她说已经差人去请旦来,但到了下午,也还不见踪影。我问及要我匆忙回来的原因,太平也只是说她与隆基计划近日起兵诛杀韦后一党,我问起具体计划,她只要我先休息,等明日再细说。我让周通在昭容府邸等待,婉儿一旦回府就立刻告知我,但也迟迟没有消息。也对,婉儿白日里忙于政事,一般都会在夜里回来。但我始终心神不宁,太平就陪在一旁,说起显,我俩又忍不住抱头痛哭。
夜幕降临,太平坐如针毡的样子让我起了疑心,“你老实对五哥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这一问,太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五哥,我……”她说不出口,急的跺脚。
“到底怎么了?”我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抓着她的肩膀追问。
她叹了口气,“你快入宫,晚了,就……”
“就怎么了?你说清楚。”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强做镇静。我万万不曾想到,隆基会杀婉儿。
“隆基今夜起兵,他有心诛杀婉儿,婉儿与你我自小相识,我自然不情愿,但隆基执拗,我只好告知婉儿,可她却…”我没听完太平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唐隆政变,也基本是古代部分的结束。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皇城灯火通明,禁军戒备森严,地上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首,血水顺着排水的沟渠流着。
隆基身后禁军将士们目光严肃,兵刃上还有血迹斑斑。
“请五皇叔节哀。”隆基跪下。“自则天皇后起,女子乱政之风便兴,今日除尽祸患,恭请五皇叔继位。”他低下头,我隐约见他眼角泪迹未干。
我看见婉儿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污脏了她衣衫,一旁站着两排秉烛的宫娥,皆抽泣着。我抬眼看隆基,“好。”
我抱起婉儿的尸首,她垂在我怀中早已冰冷,血的腥气混杂着她身上的幽香,我哭不出来,也感觉不到哀伤,只是看着她惨白的脸,额间的那朵红梅越发鲜艳。这就是结局了吗?我们的结局?
我抱着婉儿的尸身,走过少年时与她并肩而行过的路。孤月一弯,挂在天上。
韦后死了,安乐死了…那一晚的刀刃下有无数的亡魂。屠杀在长安开始了,隆基要洗净一切曾想颠覆李唐王朝的人,他们的妻儿老小也不能幸免。
太平张罗,为婉儿修了陵墓,我只派人送去她生前衣物一套,发丝一缕葬入墓中。我不想再有人打扰她,我将她葬在了终南山里。
“她终于如愿隐居在这里了。”柳陵媛拭擦着她的墓前的石台。
“我也会来这里陪她的。”我靠着坟堆,这堆黄土下是我的婉儿,我将脸贴在黄土上。
“她那天早早起来描画了眉眼,梳整了发髻,穿着最爱的裙衫。她说等你回来,想让你看见她还是生前的样子。她说她含着笑死,不然疼痛狰狞了面目,会吓到你。好在你比她想的回来的要早,看到她的样子还是那么美。”柳陵媛强笑着,泪如泉涌。
“她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闭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你为什么不活下来?
“太平公主早早给她报了信,她知道那天和我说是时候了,她太累了,也倦了。武皇死了,武三思死了,她母亲死了,中宗皇帝死了,她怕了送别人走,这一次让你送她吧。何况,她还能怎么活下去?韦后尽失人心,她又何尝不是?”柳陵媛也坐下,轻抚着石碑。
我没法儿再听下去,草草离开。太平等在山下,除去柳,我没有告知任何人婉儿所葬之处。太平红着眼,见我慌忙拭去眼泪。“五哥。”她跑过来扶住我。
坐在马车上,我不言不语,太平看了我许久,开口说道:“听那夜在场的人说,婉儿带宫娥持灯烛迎隆基,不卑不亢坦然赴死。你不必太难过了,对她来说,死比生更容易些。”
我点点头,不知说些什么。
太平接着道:“四哥本性淡泊,我和隆基的意思,你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隆基说那夜你也答应了。隆基不懂,我却明白,这皇位也是婉儿用性命为你换来的,若不是婉儿让韦后一党腐烂到骨头里,我们哪里能连根拔起。为了她也好,为了祖宗社稷也好,做个好皇帝,这些年朝局动荡不安,我们已经经历了四代皇帝,到这里就结束吧,安安稳稳的让李唐江山走下去。”
我笑笑,没有说话。夜幕降临,我回到大明宫中,取了香烛祭拜了韦后和安乐,这是柳陵媛告诉我的婉儿生前的嘱托,韦后安乐的尸骨已被草草葬于乱葬岗,我只好在宫中她们身死处祭拜。
冕服送来,登基大典就在第二日,我遣走侍奉在旁的宫娥。
“圣上,群臣已至,太平公主殿下在外等候,圣上莫要错过吉时啊。”宦官为难的提醒我。
“朕知道,你们先都下去,朕待会就叫你们。”我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得到了,这个无数人渴求的皇位,我的亲人和挚爱都为其而生,为其而死。
待只剩我一人之时,我脱去常服,吃力的换上繁复的冕服。描眉画额这些我都生疏不已,我想着婉儿的眉眼,想着她额间的红梅,将这一切加到铜镜里的那张脸上。如今,可以坦荡恢复女儿装束了。
“都进来吧。”我高声传唤,声音回荡。
宫殿门打开,我就站在门口。“朕准备好了,走吧。”
众人呆在原地,惊愕的看着我。我不理睬,继续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