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她回去休息,她摆了摆手。叫人去取了笔墨,为我写了请求外放的奏疏。又看着我工工整整的誊写了一遍,才放心离开。折腾完这些,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长舒一口气,心里却还有些疑惑,婉儿对武三思的死反应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我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夜,她已经算计好何时将自己的性命交出去。她也许,是想着不久之后到了九泉之下,再去向武三思道歉,再去向武皇请罪。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再有五章左右,就完结了。到了现代的部分会再写一两章。也就是说,十章以内,就都结束了。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起落浮沉,至今日我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将请求外放的奏疏递上去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府邸,默默整理行装。
武敏南进来,我放下手中的衣服。她并没有说什么,我犹豫了几番,才开口:“我怕是不能留在长安了。”
“要去哪里?”她问我。
“还不知道,我已向圣山请求外放。”我回答道。“武三思的事…”
“不要再提他。”她立刻打断我的话。
“我写了和离书,就放在书案上。这些年委屈你了。”我想起了崔璧斐,好在这些年和武敏南相处,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朋友,她的洒脱到让我心里没有那么沉重,只是耽误了她青春年华,让我愧疚不已。
她听我说反而笑了起来,“也好,我的确不想离开长安。这些年也承蒙你照顾忍让。”她的语气和神态皆不似勉强,毫无悲伤的情绪。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见我尴尬无措的样子,接着说道:“我不崇佛也不信道,但自小厌恶嫁人生子之事,不想一生困于夫君。因此耽搁了许多年,可无奈武皇赐婚只得嫁给了你。想过像武皇一样借夫家成就一番伟业,但看多了争夺发现我更喜欢无所事事的享受。你我这样有名无实的做夫妻,也算成全了我,自与你成亲之后无需再被未嫁的流言困扰,也无需背弃自己的心意为人妻为人母。”
“真的是这样?”我问。
“我才不会为了宽慰你说谎话。若不是你要离开长安,做一辈子假夫妻也无妨。”她走到书案前拿起和离书看了几眼,笑道:“我收下了。”
提笔写下和离书时,心中想了万千种情形,却没想到就这样轻松的说了别离,我自己也笑了起来,尝过太多滋味,甜和苦的界限已经不那么明确了。
我的奏疏未被准许,我又再三上奏恳求,显也终于答应下来,待到今年一过,外放至兖州。我将府中下人遣退大半,日日闭门不出,冷冷清清的等待年后。转眼过了一月有余,到了八月半的中秋节。
宫中照例要举行宴会,我自然不能缺席。一番折腾之后,李显喝的大醉才总算结束。如今宗室之间各怀心思,朝廷上下离心离德,不知显是真糊涂还是无奈,就这样纵容韦后为所欲为。婉儿原本在朝中褒多于贬,受文人雅士们崇拜,被朝臣宗亲们称赞,但近来也开始胡闹,与安乐公主一同卖官鬻爵,闹的乌烟瘴气。
“殿下,要再去我家中喝一杯吗?”我走出含凉殿,婉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过头看她,她有几分醉意,双颊绯红,清风中夹着酒气拂过我。
“好啊。”我答应了。
上了马车摇晃了一会儿,她便晕晕沉沉的靠着我闭上了眼睛。我扶住她的肩膀,揽着她靠在我身上。今夜无宵禁,长安城内溢满人声,街道上秉烛夜游之人众多,车马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一手扶住她,一手掀开帘子往外看。灯火映照下,三三五五的鲜衣少年结伴同游,小姐携着丫鬟笑靥如花。我想起过去在西安的生活,我愿生生世世为长安人。只是下一世,我还能遇见你吗?我低头看熟睡的婉儿,她的胸前随着呼吸的频率起伏着,我俩都已经年过四十,从少女时代到中年,已经共同走过了三十个年头,是非对错,不需要再去计较了。
“你醒了?”我问。
婉儿睡眼朦胧的直起身来,一脸茫然的看着我。“还没有到吗?”
我摇摇头,“没有,今晚街上人多,车马拥挤。”
她靠在一旁的圆枕上,慵懒的看着我,玩笑着埋冤道。“圣上的宴席上,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吃饱过。”
“你饿了吗?”我笑着问她。
她点点头,“一会儿到了家中,劳烦家中厨娘做碗汤饼来吃。”
不提那些纷扰,一切都会很美好。“好,正好我也有点饿了,尝尝你家中厨娘的手艺。”我说道。宫中的宴席菜品豪奢,但每每不过浅尝几口便罢。
“我母亲病了。”她突然说道,神色黯淡下来。
“严重吗?”我一愣,随即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嗯。”我听见她的叹息声。除了把她抱的更紧,我也无能为力。生老病死,谁都抵挡不住。
“她还惦记着你。”她轻轻推开我,端正的坐在那里,苦笑着说。
“惦记着我?”我想起少年时郑夫人对我的厌恶。
“她心心念念想我如寻常妇人一般相夫教子。她不知道你要去兖州,陪我一同侍奉汤药一些时日吧,让她走的安心些。”她的语气软下来。
“好。”我答应道。
“阿娘,你看谁来了。”我俩到了昭容府邸,先一同去拜会郑夫人。
距离我上一次见郑夫人,过了少说有二十年,她躺在床榻上,形容枯槁,脸上已经布满皱纹。
婉儿扶着她起身,她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不便给殿下行礼,还请殿下见谅。”
“早该来探望夫人,深夜前来拜会,是我礼数不周。”我毕恭毕敬的说道。
“阿娘,你先休息。女儿和王爷都有些饿了,想去一起吃些东西。”婉儿也知我和郑夫人除了寒暄无话可说。
“你先去厨房吩咐他们做,我今日精神还好,想和王爷闲话几句。”郑夫人一反常态,留我说话。
婉儿也会意郑夫人有话对我讲,只得先离开去了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几天实在抱歉。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待婉儿一走,郑夫人请我坐下,徐徐说道。“殿下,我自知时日无多,我离世之后,婉儿在这世上,便再没有什么亲眷了。”
“夫人不要说这种话,过些日子夫人的病就会好起来的。”我说道。
郑夫人微微一笑,“殿下不用安慰我,能活到今日我已经很知足了。只是…”她叹了口气。“我放心不下她。”
我也随着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怕婉儿也难善终。”她这话很艰难才说出口,我大惊。
“她这半生处处为难,也是不易。我知道你们各有各的难处,但你们也都不再年轻了,前尘往事,该放下的就放下吧。若我当初能早些放下仇恨,不逼迫婉儿,也许她能活的容易得多。我走之后,求殿下多照顾她,别让她孤身一人。就算是无法全身而退,也别让她这条路走的太辛苦。”
郑夫人这番话刚刚说完,婉儿推门走了进来。见我情绪低落,婉儿低声问了句:“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和殿下回忆了些往事。”郑夫人神色自若的说道。
婉儿点点头,“我吩咐了厨娘,阿娘您先早先休息吧,同殿下吃过东西,婉儿就来陪着阿娘。”
郑夫人摆摆手,“难得殿下来,你们去饮酒聊天吧。今夜你回自己房中歇息,让婢女陪着我就好了。”
我和婉儿一出房门,她便问我:“阿娘和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我笑说。她不再追问,也只淡然一笑。
和她一起热热乎乎吃过汤饼,她留我道:“今晚不如住下。”我原本也没打算离开,痛快的就答应了。
“时候不早了,要休息吗?”四下静寂无声,我问她。
“不是说好了要赏月吗?”她反问。
我看了看窗外,“这么晚了,明日还有早朝,你不累吗?”
她摇摇头,“我不想休息。”后来与她一起的小半年,我即便迟钝也感受到了她把每一分每一秒的过的分外珍惜。
遣人简单备了瓜果清酒于湖心亭上,我牵着婉儿向湖边缓步前行,随意闲话着。八月的天气不暑不寒,提着灯走在月下,月光把山石花木都照的幽玄。
小厮执小舟一叶等在湖边,我先上船,婉儿敛起裙摆,我伸手扶着她上来。湖面如镜,一片黑暗中看得见粼粼波光。小厮棹舟悠悠向湖心亭。
亭中的石桌上摆好了瓜果,婢女左右各站一个执着酒壶等待。正是石榴成熟的季节,籽粒饱满的大红石榴在铜盘中格外显眼。
婉儿看起来欢喜,酒一杯接着一杯,感叹着月色美丽、瓜果香甜…一切都那么美,但人世不可久留。
就好像一切嫌隙都未曾有过,我和她随意的说着长安、说着诗书、说着一切无关于争夺和权力的闲话。我和她的日子,都是数得过来的了。蜡烛燃尽,酒还没有喝尽,话也没有说尽,婢女换上新蜡,我看婉儿的脸上,已经有大片的红晕。
她的舌头已经不利索了,还是满面笑容的喋喋不休,这是权倾朝野的上官昭容吗?我不知道,但我确信她是我少年时便爱慕的上官婉儿。她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已经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人间烟火气。
她又独饮了几杯,说话声渐渐低下来,伏在石桌上睡去。我和两个婢女搀起她勉强上了小舟,小舟停靠之后,我伏下身背起婉儿,两个婢女执灯走在两侧。婉儿个子不低,却因为消瘦,背她在背上却丝毫不觉吃力。
昭容府虽豪奢,却不是饰以金玉的夸张,花木湖亭,台阁楼宇都情趣风雅。我背着婉儿走了一小段路,到了她住的楼宇,我扶她到床榻上,为她脱去绣鞋衣服,简单的擦拭了一番。
她因醉酒睡的沉,我却难以入眠,牵住她的手出神,往事像潮水一般翻涌。一闪三十年,是非对错,原来人生如此。
不知自己几时睡去,起来之时已经日上三杆,婉儿早已不在身边,我如今又是闲人一个,想起婉儿和我说过希望我和她一起侍奉郑夫人的事,穿戴整齐去了郑夫人房中照料。她们母女,母亲希望死后女儿有人陪伴,女儿希望母亲走的安心不留牵挂,我只能留长安半年,这大概是我唯一的一件大事了。
秋过即是冬,冬末春又近。还有几日就是元日,这一年即将过去。这些日子我几乎都住在昭容府邸,白日里陪郑夫人闲话解闷,夜里和婉儿把酒作乐。岁末之时,李显和韦后集群臣于昆明池,一边宴饮一边竞诗,我本无心参加,但以屡次拒绝,这次只好前往。酒过三巡,竞诗开始。婉儿登上结好的彩楼,朝中才子皆在楼下备好的书案前思索,过了一会儿,诗篇写好由宫娥送上彩楼。我与宗亲们随帝后站在彩楼侧,李显高声对婉儿喊道:“昭容,评评高下吧。”
彩楼上传来婉儿的声音,“是,陛下。”
众人皆昂首静侯,婉儿拿起第一篇,扫了几眼,随手从楼上扔下来,借着第二篇第三篇…她阅览的速度越来越快,写着诗篇的纸张如雪片般飘落下来,彩楼下皆是才子们的叹息声。纸片渐渐不再落下,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婉儿的手中只剩两篇,她在这两篇中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