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惟朝早听闻了朝中无人,拜吴鸾这一介书生为将的消息,却只当是笑谈。他有意不称其将军,却翰林长翰林短地称呼吴鸾,分明是不将这书生将军看在眼里,讥讽朝中无人,打发个弱质书生上阵还当做救命稻草。
“吴翰林为何披挂到此?莫非是皇上打发你做使节,特地迎我大军入城?”
吴鸾知道他心思,并不受他撩拨挑衅,淡然道:“本将确实是特地前来相迎,还请王爷下马受缚,回朝与天子请罪。陛下仁慈,或许看在兄弟情分上,便饶恕了王爷犯上作乱之罪。”
王惟朝笑道:“要我下马不难,吴翰林先问问我身后这些兄弟如何说。”
他话音落下,身后千万士兵手持长矛刀戟敲着大地,口中聒噪起来,犹如雷霆之声,使得大地都为之震颤。
吴鸾神色不变,于那一片呼喊声中谈笑风生,泰然自若道:“王爷既然不服约束,本将也只好请我身后这些精锐将王爷押解回朝。只是那时候,却没有眼下这般好说话了。”
凌启羽在后面听得不耐烦,长枪一指吴鸾,扬声道:“王爷不必跟这利齿文人较口上高低,咱们两军相交,真刀实枪地厮杀出个结果!”
王惟朝回头看凌启羽一眼,摇头笑道:“既如此,那就等战罢再叙旧。吴翰林,请务使出出胸中韬略来,都尽全力,咱们最后这盘棋才能杀得痛快。”
吴鸾笑道:“如此最好,在下也正有此意。”
两人各自回了阵中,擂起鼓来,军士喊杀声震天。王惟朝麾下军士当先冲锋,花聘率领人马冲锋在前,冒着千万飞蝗似的箭矢冲到阵前,壕沟里埋伏的禁军掀起伪装,长矛投掷过去,一时间痛呼惨叫之声不绝,花聘手下的兵士折损不下百十人。
王惟朝远远眺去,见死伤无数,眉心直跳,目光游移着思量对策。
凌启羽看得心焦,请缨道:“我带人杀去解围!”
王惟朝抬手拦住他,冷笑道:“吴鸾不过是负隅顽抗,等他把手段使尽了也只能束手就擒。头阵交给花聘,你就放心罢。”
凌启羽皱眉望着战场,鲜血飞溅烟尘滚滚,心中焦躁不安。
王惟朝笑道:“你信不过花聘?”
凌启羽道:“他的本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王惟朝道:“那就是对他放心不下。”
凌启羽盯了他一眼,沉声道:“王爷什么意思?”
王惟朝笑道:“没什么,关心则乱,你且好生看着他如何使出本事来拿这头功。”
花聘带人冲杀至阵前,如一把钢刀一般,将那整齐列阵撕出了到纵深口子,所到之处,无人能挡,将那列阵冲杀得不成阵仗。
王惟朝趁势下令,令人冲杀上去。大堆人马如潮水一般滚滚而下,席卷了溃散的敌军。
敌军抵挡不住攻势,溃逃几十里路,却退得尚有秩序。王惟朝见其气势未衰,似乎另有所图,便停了追击。吴鸾的人马退出数十里扎了营,隔日却又叫阵。
王惟朝率人迎战,却见吴鸾如昨天一般列阵相待。王惟朝不由得苦笑,这人不知变通,照着兵书上布阵列兵,却如何应付的了两军相交时千变万化的局势。
凌启羽待得有些不耐烦,请缨带人去将吴鸾生擒回来。王惟朝嘱咐他几句,准了他领兵迎战。
凌启羽带兵杀到阵前,那阵势比昨天还不经冲撞,一触便霍然溃散。王惟朝拿千里眼看时,却渐渐拧起眉头,失声道:“不好,这回还当是昨天那般,却中了他计策!”
那敌军阵势一经冲撞便向两边分开,却待凌启羽陷至阵心时,又四面包围起来。四面兵马不停奔走,流转不息,恍若水流漩涡一般,却是杀机四伏。
王惟朝惊出一身冷汗,急令花聘带人前去救援。花聘早已等得不耐烦,翻身上马,提着双刀领人冲杀下去。王惟朝自己则另领一支兵马,向阵另一侧截去。
那阵环转不息,王惟朝领兵到了近前,却听四下铁链作响,绊马索勒起来,截的无数冲锋兵士人仰马翻,不是被挠钩套索捆住,便是掉进刀尖如林般的陷阱里。王惟朝欲往前时,却见无数箭矢当头压来,身后又有敌军围拢而来,他手心冒出冷汗,却见凌启羽所困之处破了个豁口,却是吴鸾放了他生路,令人来困自己。
他意识到吴鸾意在引诱自己前来。见敌军黑压压的一片片涌来,他抖擞起精神,大笑道:“这等阵法还想困住本王,便叫你见识见识我当年百万敌军中取敌将首级的本事!”
他长枪横扫,当头扫了几名骑兵下马,遥遥地见吴鸾在众人拱卫之中含笑看着自己。他怒火涌上来,怒喝一声,刺死迎来两个步卒,所过之处无不血流成河。
正在寸步难动之时,花聘与凌启羽杀到。凌启羽一枪掀下个敌军副将,护在王惟朝身边,嘶声道:“咱们冲出去。”
花聘刀上已满是鲜血,胸前的麒麟已然染成了血淋淋的。他抹了一把脸,眉眼都染了血色,嘶吼道:“你们两个先走,我断后!”
凌启羽见此阵凶险,无暇再与他多让,嘶声道:“你自己小心!”
嘶喊声随即淹没在冲杀声中,王惟朝眼里溅了鲜血,所见之处皆如无间地狱一般。手上砍杀突刺的动作麻木了,整个人仿佛已经化身为修罗,只有一个念头,杀出去!
此时祁东已觉察势头不好,领了人马前来救援。王惟朝嘶吼一声撑住,眼看祁东领人与禁军交上了锋,拼杀之处,血肉横飞。由两军相触之地,硬生生撕出条口子。
王惟朝领人向着那个豁口攻去,三人拼了命厮杀,几乎力竭之时,得见人群越来越薄,终于能突破出去。王惟朝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拔了腰刀出来,砍倒最后几个步卒。这才见了丝豁口,拼命抓住这一线生机,打马飞奔出去。
凌启羽与花聘跟随在他左右,祁东带着大队人马护在后面。王惟朝赶回自家阵里时,已然筋疲力尽。他撒了缰绳从马上跌了下来,凌启羽和花聘也都已浑身浴血,一片脏污看不清眉目。
王惟朝被士兵抬回帐子,他脱了力躺在担架上,浑身尘土污血,却忽然大笑着坐起来。
“我身经百战却头一回遇上这么凶险的阵势,难得杀得这般尽兴!那吴鸾果然有点本事,是我小看了他。这才是棋逢对手,痛快痛快!”
他歇了片刻,这才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他卸下盔甲,却见身上长短深浅,刀伤刺伤擦伤数也数不尽。索檀提着药箱赶进来,急上前扶着王惟朝肩膀,上上下下检视几回,这才舒了口气。
“还好都是小伤,不打紧。”
王惟朝笑了几声,却道:“险些就不能回来见你了。”
索檀怒道:“王爷既然知道凶险,却怎么还亲自领兵深入敌阵!”
王惟朝笑道:“是我轻敌,以后必然不会再如此了。”
索檀心知他是见凌启羽凶险,这才不管不顾拼了命上去援救。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却说不得,只是默默地将上好的创伤药给他敷在伤口上。
王惟朝道:“启羽和花聘如何了,可受了伤?”
索檀道:“我哪管得了别人,一听你受了伤回来,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们两人有其他军医照看,长生也过去了,有什么事他随时来叫我。”
王惟朝一听如此,挣扎着要起身。索檀拉不住他,拿着药瓶追在他后面道:“王爷要探望两位先锋,也要等上完了药再去不迟。”
王惟朝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扶着帐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索檀拦不住,只得跟着他过去。到了行医帐前,听见凌启羽怒道:“毒蛇螫手,壮士断腕。男子汉大丈夫,断了手照样能成就事业!你不肯断手,难道要舍了这条命么!”
王惟朝眉头猛地一跳,心中笼上一丝阴云。他猛然掀起帐帘,却见几个郎中在帐子里忙得团团转,桌上摊着银针药瓶,一旁扔着半截乌黑里带着血丝的断箭头。
凌启羽坐在床头,身上也受了些伤,好在都并不重。花聘半闭着眼靠在床上,他胳膊上紧绑着布条,左手下半截手臂上有道箭疮,而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然乌黑了。
王惟朝抢到床前道:“花兄弟,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军医见他到了,连忙道:“花将军在乱军里中的箭上带毒,小人为他挖出断箭来,却止不住毒液扩散。小人等医术不精,眼下要保全他性命,只怕……惟有截断这条手臂了。”
王惟朝心中一紧,一把抓住那大夫衣襟,把他提了起来。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那军医威压之下唯唯诺诺,却不敢说了,只是转头看着凌启羽。
凌启羽起身道:“这几个大夫都是这个意思,若再犹豫,等血行到心脉就连性命也堪虞了。只是他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好不急煞人!”
花聘嘴唇苍白,盯着手臂直勾勾地看,不知出神想些什么。
索檀上前去,检视他伤口处的皮肉,片刻皱着眉对王惟朝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无计可施。
王惟朝沉默片刻,往花聘身边俯□,劝慰道:“花兄弟,你这条手臂是为我而伤,今后不管你能不能上阵,你总是与我有过命交情的兄弟,我这辈子都感激你。启羽说得不错,毒蛇噬手,壮士断腕。你是个拿的起放得下的人,自然知道性命才是最该珍惜的。”
花聘抬起眼看他,半晌笑了笑道:“能护得王爷周全,我便舍出命去又有何妨。王爷不用劝了,我截了这条手臂便是。”
王惟朝等人都松了口气,却亦是生出些惋惜。大夫拿来卷布条,让他咬在嘴里。
花聘接过那布条看了看,转手扔在地上,笑着说:“这个顶得了什么,疼起来还不是一样熬不住。要我说,只管拿几坛酒来,喝的半醉时才好下手。”
王惟朝顺着他心意,应声道:“好,那就拿酒来,咱们兄弟喝个痛快!”
扈长生跟着几个士兵扛了酒来,花聘拎过一坛烧刀子,拍开封泥,狠狠吸了一口酒香,笑道:“这酒有劲!来,干了!”
王惟朝和凌启羽各自抱了一坛,举起与他一碰,仰头痛饮。
军医拿火慢慢地烤着锯,索檀备好了伤药,怕徒弟年幼见不得血腥,转身道:“长生,你出去罢,无关的人也都出去。”
扈长生年纪尚小,不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懵懵懂懂地跟着几个士兵出去了。索檀拿了副绳子,犹豫道:“花先锋,恐怕要委屈你了。”
花聘看了他一眼,笑道:“捆了我怎么喝酒,索先生不用绑,待会儿若是吭一声,我花聘就不是汉子!”
索檀看一眼王惟朝,王惟朝道:“那就随花兄弟的意思。”
那军医道一声得罪了,端着锯子上前,落到了花聘手臂上。锯起来时,吱啧有声,污血其先还流淌,后来便四下溅出来,落得承接的铜盆里里外外都是。
花聘脸色苍白,头上青筋暴露,冷汗溪水一般不住地往下淌。凌启羽看不过去,起身便要躲出去。
花聘一把拉住他,用力攥着他的手,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攥碎。
凌启羽回头看他,花聘咬牙不语,嘴唇却已被咬得出了血,脸色白的发青。
王惟朝注视着花聘忍受痛苦的模样,毫不动容,只出声阻拦道:“启羽别走,有你陪着,花兄弟才挨得住。”
花聘已然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死死地攥着凌启羽不放手。凌启羽背着身,听着锯骨的声音,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来,砸在跟他交握的手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到了头,帐里弥漫着烙铁烧焦皮肉的味道,烟气久散不去。索檀给他敷上了药,包扎起来,这才抹着汗颤声道:“好了。”
花聘被人搀着躺了下去,凌启羽这才抽出手来,却觉得手被他攥得几乎没有知觉,过了好一会儿才隐隐地疼了起来。
王惟朝给花聘抹去头上冷汗,嘱咐几个医师好生照看,这便起身要走。凌启羽恍恍惚惚地跟在他身后,王惟朝却住了脚,转身道:“你留下照顾他罢,有你看着,他兴许能好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