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惟朝眯起眼来定睛望那女子,只觉得她眉眼依稀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祁东大笑道:“这朝廷无能,竟连女子都要上阵为将,可叹可笑!”他这话一出,引得身后士兵哈哈大笑,众人对那女子极为轻视。那女子大怒,抓过旁边士兵手中的铁胎弓,搭箭便射。祁东只见眼前白光一闪,急欲躲闪时,几乎已来不及。只得狼狈地一缩头,感觉头上一轻,风声擦着头顶呼啸而过。惊魂甫定,回头看时,却见那支箭将祁东头盔上的缨子射了下来。那箭入
地一寸多深,缨子尚自飘荡未定。
那女子冷笑道:“女人又如何?尔等堂堂丈夫,弓马可有我一介女流厉害?”
祁东惊魂甫定,目光游移哑口无言,咬着牙根不敢答话了。
王惟朝向城头拱手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女子道:“我便把姓名告诉你,让你死得明白!我夫家姓郑,我自家姓赵,名悦雍!”
王惟朝一怔,又复上下打量她一番,笑了出来。
“我说怎么习得这一身好武艺,竟不让须眉。原来夫人是凌将军的徒弟,启羽的师妹。我听启羽说,你早年曾跟随他爹凌啸将军习过几年武艺,令尊赵渊赵大人还有意将你许配给凌启羽,后来不知为何,却将你嫁给了郑效郑翰林。夫人与郑翰林成亲时,小王和启羽还曾过府去喝喜酒,夫人可还记得小王?”
赵悦雍神情一僵,脸上慢慢地失了血色。
王惟朝道:“想来夫人还记得当年跟凌啸将军习武的情形,一转眼这些年过去了,夫人的弓马愈加娴熟,而传授夫人这些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赵悦雍咬牙道:“要战便战,扯这些做什么!”
王惟朝笑道:“也并没什么意思,只是见了故人,就忍不住叙几句旧。若今日兵临城下的是启羽,想来夫人便有话同他叙了。”
赵悦雍大怒道:“你这贼子休得胡言乱语!我今日且活捉了你,过几日再亲手把凌启羽捆来,一并押回朝廷千刀万剐了,洗刷凌啸将军忠魂为你二人所蒙之耻!”
王惟朝笑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说着扬声道,“今日务必给我拿下此城!开战!”
经这一番攻心,下至城中百姓,上至守将赵悦雍,心中都是彷徨失措、方寸大乱,士气完全不能与昨日相比。
王惟朝看着战局,城头上的士兵全然没了昨日那般竭力死守的气势,发弓犹留三分力,挥剑兀自慢半分,若不是赵悦雍下了后退者斩的军令,想必此时已有人弃剑投降了。
冲车已然修好,王惟朝令人推出来,势必将城门撞破。
城头上虽仍有巨石滚落,却并不如昨日密集。众人高举盾牌护着冲车,狠狠往城门撞去。
祁东引弓发箭,连着射下几个守城将士,眼见着冲车即将撞破城门,眼中带了一抹得意之色,纵马往王惟朝身边道:“王爷,这婆娘快要守不住了。”
王惟朝望着城头督战的赵悦雍,她发髻散了,几丝头发从头盔中露出来,仃零零地在硝烟中飘拂。她声嘶力竭地指挥,甚至亲自往城下推落巨木,手上和脸上满是血口,衣甲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迹,已然干涸发黑。
王惟朝若有所思,自语道:“……果然是造化弄人。”
战场纷乱,祁东听不分明,高声道:“王爷说什么?”
王惟朝看他一眼:“破城之后别为难她,我有话跟她说。”
祁东一拱手,自作聪明地一咧嘴,好似认定了王惟朝看上了这泼辣女人。
“王爷放心,我这就去传令。”
王惟朝远望着赵悦雍,目光流转,不由得又望向北边,自语道:“启羽,你说我该怎么处置她?”
天津城并没有坚持多久,硝烟中,只听轰然一声,城门洞开,里面尚存几十名弩手做最后的抵抗。王惟朝麾下骑兵直冲进去,一刀一个劈翻在地,血溅尘埃。
王惟朝传令下去,守城军中肯束手就缚的皆饶过了,顽抗者格杀勿论。至于百姓,一概不得惊扰。
赵悦雍站在城头上,眼看着城破失势,人失魂了一般。已有士兵奔上城楼来擒她,赵悦雍望着他们,踏着遍地尸首,一步一步退到城墙边,直抵到城墙上再退无可退时,她霍地举起剑,向颈中刎去!
众人急欲救时,已来不及了。眼看着一缕芳魂飘然而逝,心中皆有几分惋惜。
王惟朝得了赵悦雍自刎而死的消息,默然半晌,又问道:“她临死前说什么了没有?”
祁东道:“我听得不甚清楚,好像说了句,‘相欠的来生再报’。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王惟朝略一皱眉,却又苦笑起来,自语道:“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至死还念着你,你这辈子总算不枉了。”
祁东疑惑地望着他,王惟朝不再多说,只吩咐道:“把她的尸骨装殓了,好生葬了吧。”
大军进了天津城,见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半个人也没有,犹如一座死城。唯有白鸽三五成群地落在屋檐上,在阳光里悠闲地踱着步,啄食着些谷粒,仿佛已经遗忘了城外那一片修罗战场。
王惟朝道:“此处是北京卫城,机要重地,而民心尚未归附,必须留个心腹之人留守接管此处,以南拒平王,北应大军长驱直入京城。祁东李颐,你们二人谁愿驻守?”
这两人被点到姓名,应声出列,却都显得不十分积极。两人面面相觑,都想跟着王惟朝上阵拼杀,却不愿在此坐守。
王惟朝笑道:“都不愿意?”
李颐连忙道:“不是不愿。王爷吩咐,不敢不从。只是——”
祁东截口道:“只是什么!你若是愿留,你留下就是,我跟王爷杀进京城!”
王惟朝似笑非笑地瞧着祁东:“你替我做得了主?”
祁东自知失言,尴尬噤口。
王惟朝斥祁东道:“你这般冒失躁进,在哪里能让人放心。李颐思虑周密,样样比你稳妥。我背后无眼,留下你镇守,我怕是夜里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是让李颐坐镇。”他又转对李颐道,“我留两千兵马给你在此,你需严密监视平王动向,若他敢妄动北上,你定要将他拦在这道城关之外。”
李颐自知这责任重大,虽更愿随大军冲锋陷阵,却也不辞这重任。当即滚鞍下马,接了王惟朝口谕,即日接任天津太守。
王惟朝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这满城百姓的父母官了,务必好生教化子民。”
李颐连声称是,当日住进了太守府,接管了钱粮户册,连下几道政令,减免赋税,整编民兵,与宣王留下的两千兵马并在一处,连日操练,驻守城池。
这一场大捷之后,王惟朝畅快痛饮了几杯,吃得醉了被人扶回帐内,倒头便睡,却不过两个时辰,便忽地坐了起来。
锦袖在他帐子里陪着,见他直着双眼,像是做了恶梦,便往床前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不是说破了城便好好睡一觉么,怎么才睡了半宿就起来了?”
王惟朝好似没听见他的话,紧紧握着他的手,攥得锦袖双手生疼,王惟朝连声问:“凌将军如何了,凌将军他——”
他说着,似是恍惚过来,意识到自己连声追问的已是无法挽回的过去。
凌啸早在十年前就死了,而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在为他扼紧仇人的脖颈。
他默默地松开锦袖的手。锦袖举起袖子,为他抹去头上的冷汗,柔声道:“还没天亮,王爷再睡一会儿吧。”
王惟朝拂开他的手,垂着头静了片刻,忽又转头看他。
“我梦里说了什么没有?”
锦袖道:“王爷睡得熟,不曾说梦话。”
王惟朝舒了口气,道:“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且回去罢。”
锦袖并未说什么,转过头去时,神色黯然。他往怀里按了按,停了步。从怀里抽出封书信道:“我险些忘了这个,王爷睡着时,有信使送了这封信来。”
王惟朝接过来,看上头盖的是凌启羽的印信。他撕了封皮,抖开信一看,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大喜道:“想不到他进军速度如此之快,更胜于我!好、好,照这速度,天亮后再急行军半日便可与他所率的三万兵马会合了!”
锦袖望着他,目光却似有些惆怅,轻轻说声:“恭喜王爷。”便转身出了帐子。
王惟朝又将那封信细看了几回,信上将举事以来,凌启羽领兵攻克州府南下的过程简略提了一遍,上书几场硬仗打下来伤亡并未过千,一路尚算顺利。
王惟朝满腹欣喜,抬头欲与锦袖庆贺时,却见他人早已不在帐里了。王惟朝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念思量起即将与凌启羽相见,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
☆、终局
二十五终局
翌日行军至京城外,两军会合,凌启羽翻身下马,见了王惟朝,眼里满是笑意。王惟朝不顾两人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铠甲,一把将他按在怀里,狠狠地抱着他,连声道:“总算回来了,一路辛苦!”
凌启羽笑着抵开他,回头看后头大队军士。花聘早已下马上前,在一旁看王惟朝和凌启羽久别重逢,隔着盔甲又捶又打,脸上也染了喜悦。
凌启羽道:“这三万人有咱们举事前招募的,也有行军路上跟来的子弟兵。宣王义名在外,咱们振臂一呼,自然有千万百姓自发聚来。”
王惟朝笑道:“说得好,咱们有声势有民心,这一路打来攻无不克势如破竹,这最后一仗也必然能打得漂亮!”
凌启羽和花聘把分别这些时日战况报于王惟朝知道,一面下令急行军,行了一日路程,便到了京师外。
吴鸾早已调集人马,摆开阵势,在最后的战场上等着他。
王惟朝见他披甲执剑坐于马上,身后列着千军万马,凛凛威风自生威仪,全然不似初相识时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